可惜葛将军发妻老母都没了,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追封这么个虚衔,只能惠及亲族子侄了。
萧临风无动于衷:“将有五危,其五为爱民,可烦也。此危覆军杀将,不可不察也——这是兵圣孙子所言,哪里不对?”
那举人笑道:“我从五岁起,夫子就成天讲看古书要去粗取精,不可睁着眼睛什么都学。哪怕是兵圣写的书,也是有对有错的一家之言,萧大才子拿千年前的古书评判今时,是没上过学么?”
周围人哄然大笑。
萧临风高高一挑眉,又重重落下来。听他头两句说得大义凛然,还以为是个懂兵法的,原来是个连兵书都没读过两页的蠢货。
他怕这蠢货听不懂,特地徐徐道。
“蒙古军围点打援,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葛帅为了救一个不足三百人的破民屯,中了敌军埋伏,带出去的三千将士尽数战死——而民屯里的百姓全是异族草莽,血脉混淆,没一人是我大盛同胞——死得不值!”
他声量不大,周围几桌听到他说话的举人,全都呆住了。
连皇上都追封葛将军为一品都督,这萧临风!竟敢说葛将军死得不值!
与他争辩的那举人瞠大眼睛指着他,手抖得厉害,他对律法不熟,一时分不清这是欺君罔上还是别的什么罪名,只哆哆嗦嗦斥道:“你胡说什么!”
又怂又蠢。
萧临风冷冷看着他。
“一将功成,是千万尸骨堆出来的。葛将军打仗二十多年,当知道自己身份,他身上扛着北境第一道关,再后边就是河北和京城,他死不得。”
“民屯里的全是异族流民,蒙古、西夏、辽人混居其中,血统杂乱。这群流民受我朝将士庇护多年,当知教化感恩——可民屯被辽寇清理后,葛帅率亲兵匆忙去救,将军营留给副帅坐镇,他为博一个仁名,连自己带三千将士都搭进去了。可结果呢!”
“在援军赶到之前,救下的流民早已四处逃窜,也不见一人留下给葛帅护个全尸,我军将士全叫乱马踏成了泥——一个大将,三千将士,换了三百异族流民的命,哪里值?”
那举人扯着嗓子叫道:“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大丈夫何惧死后有没有全尸?”
“之后呢?”
萧临风冷冷道:“良公战死,良家军匆忙换帅,退守内关,闭城不出,外关口被蒙古军炸了个干净,等于千亩土地弃与蒙古,只剩下一座城垣不足丈厚的内关——你知道在蒙古军眼皮子底下修一座外关,得死多少人么?”
“你当皇上泪湿衣襟,是为了一个行军鲁莽的将军哭?——皇上介怀的是北境第一关破了,若蒙古此时积蓄战力冲关而下,便可如尖刀一般插入我朝北境。”
与他争辩的举人已经年近三十了,好不容易考上个举人,自觉学问大成。可对着这么个十四岁毛没长齐的男娃,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又不肯认输,气弱争辩道:“我朝将士勇猛……”
萧临风又是一声冷笑。
“蒙古军兵无常势,又多年未有大战,正是鼎盛时期,只在北境肆虐的黄金家族术赤一脉,麾下就有铁骑二十余万。倘若集齐兵马攻进赤城,便能一路势如破竹,攻破河北,直逼京师。要想阻拦,除非调集辽东和直隶全部兵马……”
他正说着,却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萧临风止住了话,皱眉低头,对上唐厚孜的一双鹿眼。
“萧兄,慎言。”
唐厚孜小心指了指东边席首的礼部学官。
知晓他意思,萧临风便坐下了。
那举人被堵得哑口无言,萧临风看也不看他,冷哼道:“巴掌大的场屋里头取个尺二秀才,就当自己有纸上谈兵的能耐?哼,身无二两肉,念你的孔孟去罢。”
满桌和左近几张桌上的举人,听到他这番狂言,都举着筷子、端着酒杯呆怔坐着,仿佛被唾沫星子点了穴。
“萧兄……”唐厚孜震惊地看着他。
唐厚孜心里惊骇,可却偏偏有股豪气在胸口乱撞。他自口问那日就隐隐升起的对萧临风的敬佩,经他刚才直言不讳的一场辩论,通通转成了折服。
唐厚孜忙抄起酒壶倒了两满杯,自己双手举着一杯喝了,辣得一张脸皱成一团。
他把清早背过好几遍、刚才又被萧临风无视了的老话重新拎出来。
“久仰萧兄大名!与萧兄一见,只觉相见恨晚!我家住在安业坊南头第三家!萧兄初来乍到,对京城一定不熟,要是缺个引路的,只管来找我,我带萧兄游遍京城!”
这什么二憨子。
萧临风不好驳他面子,接过酒来仰头灌了。
第55章
他们这头的动静,西头的女客席上是听不到的,只看到那几桌才子似在智斗论辩,各个热情洋溢,朝气蓬勃。
左右皆是圆桌,萧临风坐的位置是背身对着女客席的。从他坐下开始,唐荼荼就一直远远观察着他。
他比哥哥个头要矮一点,但也抽条了,十四岁的少年坐得挺胸立腰,在一群|交头接耳、攀肩搭背的举人中,直挺得像根竹子。
他还没到加冠的年纪,蓄发竟蓄得很短,也没像别人一样头上裹方巾,只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帽子。左右举人跟他敬酒说话,他也只瞥一眼,头转过一个极微小的角度。
身板也结实,唐荼荼坐得这么远,都能看出萧临风虎背蜂腰螳螂腿,身形轮廓线条流畅,是长期锻炼的结果。
一群举人都穿着宽松的儒衫,多是牙白、铜绿、艾青、松柏色的,不知怎么都爱穿这个色儿,一排一排的惨绿少年,说得好听点是人如青松,说得难听就是一群瘦弱麻杆精,少有几个壮实的,肉全长在肚子上了。
一群穿得人淡如菊的学生,衬得一身黑的萧临风更像个武夫了。
他来得迟,刚开始左右扭着头看了会儿热闹,中间跟人辩了几句话,又很快坐下。后半程,他没再四处张望了。
唐荼荼一边看,一边寻思。
——这位萧才子好像不够敏锐啊,不是说武人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么?她盯这好半天了,萧临风也没回头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