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
一人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当,手颤颤巍巍地抠在大殿的云砖上。
“陛下饶命——”
那一声喑哑,仇红一怔,认出跪在地上的人正是刑部尚书冯括,他旁边,正站着监察御史常宇。
皇帝着一身石青色暗花缎常服袍,衣下的胫肉和骨骼紧绷,仿佛在竭力忍耐些什么。
仇红候在外头,隐隐约约听到太医与皇帝的声音,一个惶恐,一个压抑。
“回皇上的话,药已灌下,只是到如今,仍不见什么作用,秋安夫人至今仍是未醒。若挺不过明日,只怕是性命堪忧啊”
性命堪忧四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
跪在地上的冯括绷紧了身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悲容。
顶灯的火星一跳,屋内暗下来,雕花窗的阴影缓落,笼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皇帝沉默了良久,强把火压了下去,回身,看向入内的寒赋,启唇问道:“晋王呢?”
寒赋答:“护送晋王的队伍已至徵县,今夜便会入城。”
“太医署里的人莫抽调多了。”皇帝垂眸,神情便掩在了阴影之中,“他的腿,保不住便不保了。”
“人才是最要紧的。”他道,“休整好后,他若想去陪侍他的母妃,就让他去吧。”
吩咐完这些,皇帝便命太医重返甘露殿诊治秋安夫人,侍奉在侧不得有误。太医一走,地上的冯括又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头,沉闷的声响伴着喑哑的声线响彻整座大殿。
“臣罪该万死——”
晋王伤腿截肢,仇红本以为,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
却不想,此事正牵扯到了朝廷正暗中行进的反贪之策。
宋斐承户部之任出差无非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掩护监察御史常宇赴剑南东川暗探寻访。
本案看似寻常,事由锦州小吏关也贪污受贿而起,常宇着手调查后,发觉此案竟与锦州刺史有千丝万缕之系,层层往上,最后竟一路追查出前剑南东川节度使杨骏勾结京官,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的大案。
杨骏曾诬陷良民参与叛乱,并几度以此为名擅自没收了千户人家的良田家产,没收后并未向朝廷如实上报,而是全部占作己用。杨骏作剑南东川节度使期间,在朝廷规定的两税之外,以军费亏空为名擅自向百姓征收赋税,并且将收来的银钱全部挪作私用,前后贪污达数百万两。
此外,杨骏揽权期间,结党营私,大肆铲除异己,其下属七州的刺史,经他操作,皆为他的亲信走狗,一同参与了这样的横征暴敛。
常宇着手将此案一一调查清楚,按规程上书弹劾,并着手回京禀报,不料途中被杨骏耳目察觉,还未离开剑南东川,人便被诬陷扣押在狱。杨骏旧部下黄琮欲将常宇灭口,晋王不得已亲自出面救人,随从军马一并护送,不料黄琮丧心病狂,表面答应放人,实则在晋王返京途中设伏。
晋王为保常宇,与黄琮军苦战,才落得重伤残疾,右腿残缺。
“横征暴赋,不奉典常,擅破人家,自丰私室。”
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一句,然而字字如斧凿,往地上冯括的脊梁而去。
“甚至胆大包天,为自保竟敢杀晋王他们可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可还知道这是谁的天下?”
冯括说不出话来。
“我看朕是病得够久了。”
珠帘一晃。
“病到这天底下的人,都不晓得,当今世上,还有朕这么个皇帝。”
“不仅是他们,朕看如今殿中诸位,也都忘了,朕是病了,不是死了。你们头顶上,还有朕这个皇帝。”
这一声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皇帝在自剖痛处,殿中人闻言,乌压压跪倒一片。
仇红听到这里,不禁咬住了嘴唇。望眼看去,前殿中跪着的一众官吏,皆是肩头颤抖,少有几个镇定自若。
杨骏发迹,正是世道最乱的那几年,地方上为官几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京官苦于内忧外患,没有捞钱的门路,有心之人只能空吃户部。
境况好起来的时候,地方官则献给京官冰炭敬,以互通有无,结党营私。地方与京城就此联结,上可蒙蔽御史台,进而蒙蔽皇帝,下可打通渠道,捂嘴百姓,整个贪腐之流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皇帝执政三十一年,始终未能除去这心头大患。
贪腐的症结到底在于何处?
初入官场的小吏,绝无此熊心豹胆,贪赃枉法。
真正令皇帝束手无策的,无非是有恃无恐的门阀世家,和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
皇帝即位之初,江山并不太平,若非门阀世家有意支持,各自维稳,皇帝的皇位,没法坐得如此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