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词。
寒赋还记得,仇红初入云疆,金戈铁马为后梁稳边戍疆的那几年。
百臣除了安心于内稳固朝政以外,对于这个威震十三朝的天赐神将,更多的,则是无孔不入的惊惶。
文臣锋芒过盛,尚且能压于朝廷之下,而能真枪实战攻守天下的武将...除了高台之上的帝王,还有谁能防?他们指望着皇帝,以何种方式都好,灭一灭仇红那几乎要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威风,于己于彼,于国于民,都给一个再好不过的交代,令彼此安心。
寒赋并不与之同流。
君臣之道,依仗的不是规矩本分,而是心。
在这一点上,仇红做得一向好。
云疆是仇红唯一的志趣,云疆属于后梁,属于天子,她便忠心耿耿,甘从玉石,绝无二心。
这是她的论道,也是她为人臣的“正确”。寒赋虽不苟同,但理解。
皇帝却一反常态。
忧思过重,怕她强盛,又怕她羸弱,如此两难,将自己置于了矛盾而无所解的境地。
既给了她绝无仅有的殊荣,宠冠天下,又处处提防,折断她的翅翼,断掌拔牙,偃月营...裴映山...万夜营...云疆。他要她高高在上,万物瞻仰不得,又要她接受君恩浩荡的时候,伶仃孤绝。
兵不血刃。
帝王心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发挥得淋漓极致。
寒赋从前,对于此二人间的纷繁,只做壁上观。
皇帝孤独太久了。仇红是除了文皇后之外,唯一一个走进他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情难自禁,难免电光火闪。
难免自乱阵脚。
寒赋还记得,吐谷浑一战,仇红生死不明三月,国丧欲举。
寒赋却在此刻,接到了一纸追封的诏令。
其上字字泣血悲鸣,笔锋如刀割面而来。
这是皇帝的亲笔。
寒赋沉默地看完最后一个字,皇城中此时正一片愁云惨雾,雪白色的灵幡被雨水打湿,整座宫池孱弱地立在风雨之中。
皇帝苦心孤诣了这么多年,如今人死的时候,竟要疯这一场,孤注一掷,要将仇红以后妃之身,葬入皇陵。
仇红下落不明的这数月,或许令皇帝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情和爱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东西,帝王做得久了,遭心术蒙蔽,早已难寻踪迹。如今竟又被一个女人的死,剖开了血肉唤醒。
但寒赋不会容忍皇帝“后知后觉”的。
寒赋想也未想,将此大逆不道的诏令,拧碎了个一干二净。
此诏即下,仇红在这尘世之间,便再没有一个坦荡而自由的余地了。
天子之怒随之而来,寒赋跪在他面前,只觉皇帝雨中申斥自己的模样,当真有些疯魔。
他站着,寒赋跪着。
皇帝却是摇摇欲坠的那一个。
“请陛下节哀。”
“追封一事,臣,定不能允。还请陛下三思。”
寒赋忽然觉得有些痛快,终有这么一日,在人间纵行杀伐的皇帝,也被这世间最真实惨烈的爱恨情仇,伤得身心俱焚。
“陛下三思。”
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日最后皇帝是怎样心神俱伤离开的,寒赋只记得自己跪了许久,雨落在他身上已毫无,他抬眼看着苍穹,若仇红在天有灵,如今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忘记了,仇红是不会哭的。
这个女人没有眼泪,也从不孱弱。
即便在皇帝的困局之中,她那一身钢筋铁骨也从来宁折不弯。
寒赋强迫自己从追忆中回头。
恒昌馆此夜长明,白烛燃续,寒赋遥遥地面对吐谷浑战场长跪,雨夜不歇,也算为她守灵。
那一夜之后,皇帝恍如清醒,又恍如更加痛苦。
寒赋的寸步不让,逼着皇帝凭最后一丝理智,断了差点便要生死纠缠的情。
...但仇红没死。
不仅没死,她比从前还要不可测,还要令人忌惮。
对吐谷浑的复仇,朝中吵得昏天黑地,恨不得彼此之间皮开肉绽大伤元气才好,寒赋冷眼看着这些人彼此倾轧,高台之上的皇帝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臣在殿下吵得你死我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大殿外的天,神情专注而悲悯。
寒赋头一回,猜不中皇帝的心思。
直到五日静默后,圣旨即下,后梁即刻迎战吐谷浑,出师伏俟。
寒赋如梦初醒。
风中有透骨之寒。
这一战,胜了,便是仇红死,偃月营活。输了,便是仇红死,偃月营活。
有些事情,帝王看得比他透彻。
仇红死了比活着要好。
偃月营,活着比死了好。
帝王却并不亲自决定他们的生死,而是给了这个令自己动心的女人,最后的一丝仁慈——一命换一命。
无论最后谁活下来,都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