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璐琳没见过那么可怕的雨,大街小巷成了河道,雨水漫涨到可以把车辆淹没,把人冲走,对比起来,自己过往经历过的每一场大雨都只能算小儿科。
心一路揪着到达了办公室,同事们也在讨论这场灾害,听说市里派了抗洪抢险专业队去增援。
高一铭感慨道:“自然灾害、环境污染这些对于存活了四十多亿年的地球而言,只是不痛不痒的小疙瘩,但对于渺小的人类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体。”
在高一铭讲话的时候,笪璐琳坐在方正的格子间里,凝视着阳光下漂浮不定的尘埃,一个离奇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些尘埃是遨游于广袤的宇宙间的星辰,而自己是主宰万物的上帝,手指微微一动,便能搅乱万千星辰。
那个时刻,她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
爱而不得,所谓宿命,别人的目光,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
日子持续忙碌着。
笪璐琳每晚不是在办公室里加班就是出外勤,不是高一铭硬性要求的,她现在写材料已经得心应手,又快又好,他基本挑不出毛病,可她自己主动要求干多点活,范擎等人在背后笑她真傻,与其瞎忙活求晋升,不如早点嫁人,就连李婵也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劝她。
“权力、金钱和性是最接近人性本质的存在,权力的授予几乎不会清清白白,你一没背景,没靠山,二是女性,还有姿色,光凭你自己,哪怕再有能力,在那些人眼里,也只是工具。”
但其实笪璐琳的想法极其简单,她纯粹想忙一点,再忙一点,忙到没有时间左顾右盼,忙到没有精力回望过去。
至于笪梓健,他通过了面试,白天在律所打杂,晚上就在家学习,偶尔被笪璐琳拉着开黑,而张西扬依旧奔波在最前线。
他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以各自的方式追逐着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周之后,张西扬从前线回来,他抵达公寓的时候是凌晨一点,一沾床板,就沉沉地睡到了下午叁点,如果不是有人敲门,估计他能睡足24小时。
他顶着鸡窝头开了门,笪璐琳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
“我、笪梓健还有周悠儿打算去野餐,你要一起吗?”
“嗯?”张西扬眼皮耷拉,靠着门框昏昏欲睡了一会,脑子才稍微清醒一些,“好,等我一下。”
笪璐琳稍稍凑近,细瞧他的黑眼圈:“你是不是很累?累的话我们换成其他时间。”
张西扬有一瞬间晃神,他闻到了女生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他勾起嘴角说:“不用。”
野餐地点定在一座上世纪末建成的公园,英伦风格,有维多利亚式建筑物及广阔的草坪和湖泊,很适合拍照和散心。
这趟野餐之行准备得随意又隆重,所有东西都是在超市买的,选择标准是漂亮,所以买了很多表面五彩缤纷精致小巧的甜品,吃到后面,四人都腻到反胃。
为了消食,笪梓健和张西扬跑去湖对面,加入了一群男孩的足球大战。
笪璐琳和周悠儿都穿了短裙,不宜跑跳,留在原地聊天。
日落的时候,她们躺在野餐布上看云,清风徐徐地拂送来一阵阵草木混杂的幽香,艳丽的晚霞,像是打翻了的彩色颜料盘。
夕阳真是无限好。
笪璐琳感叹之余,不由自主回忆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胸口变得很闷,她侧身去拨弄旁边的青草。
“你还没告诉我你上上周是去见谁了。”周悠儿看了笪璐琳一眼,终究忍不住提起这件事。
“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哎,我那天那么苦口婆心,你大概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笪璐琳停止手上的动作,轻轻笑了。
“我向他告白了。”她说。
周悠儿的心怦怦跳,静默着等待她说下去。
“我脱口而出的告白语录还挺文艺的,好像还用了排比句!”
“……”这是重点吗?
周悠儿急切问道:“他什么反应?”
笪璐琳笑着说:“拒绝咯。”
她好像不当回事,但周悠儿不敢掉以轻心,斟酌着字句说:“他……真的不喜欢你?”
笪璐琳说:“喜欢。”
“那为什么——?”周悠儿更加好奇了。
“但他不爱我。”
他喜欢我,但他不爱我,所以我放弃了。
“啊?”周悠儿不理解,“互相喜欢不就行了吗,谈个恋爱而已,你们还没开始就说‘爱’,太沉重了。”
“不行,我只要极致的情感。”笪璐琳语调轻快但又明确。
周悠儿笑了:“怎么极致法?”
笪璐琳顿了顿,望着远方,淡然道:“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听到这个答案时,有那么一瞬,周悠儿觉得毛骨悚然。
在过去的交往中,她的确发觉笪璐琳的身体里有着和绝大部分人不一样的特质,从高叁那年的经历就能窥知一二——笪璐琳做到了她所做不到的事,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学习,风雨不改,硬生生靠自学将成绩从年级倒数扭转到年级前叁。
没心没肺的性格下藏着非同寻常的固执和坚韧,纵使会迷茫,会放纵,但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力以赴,奋不顾身。
这样的人在面对爱情时,也秉持了更为深刻的标准和原则,要像她一样或者比她更加坚定的人才能承受得住她那份热烈的感情,稍微有一丝动摇,她宁可完全失去。
“真疯狂。”周悠儿叹息,“我不会这样爱一个人,也不奢求有人这样爱我。”
笪璐琳一笑置之,阖上眼休憩。
过了一会,母亲许凤娇打来电话。
“璐琳啊,在做什么呢?”
静了片刻,笪璐琳说:“野餐。”
“那不被蚊子咬惨了?”
“徒手拍死了几只。”
许凤娇笑了,继续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和梓健一起住同一间公寓不大好,你俩都这么大了,你女孩子多不方便,而且万一喜欢你的男生知道你和弟弟住一块,都不敢追你了。他和西扬住也不好,我怕打扰到人家。我让你爸另外给钱他出去租房,你自己多存点钱……”
许凤娇滔滔不绝,笪璐琳站了起来,背对着周悠儿说:“我去上个厕所。”
她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一直往前走,逐渐远离人烟。
“还有啊,你外婆寄来了芒果,今年的芒果长得可好了,又大又甜,我让你爸明天寄一箱——”正说得兴起,听筒突然传出了啜泣声,许凤娇错愕,“……囡囡,怎么了?”
在无人的合欢树下,笪璐琳缩成一团,掩面大哭。
“妈……”
人有时候很坚强,坚强到可以自我默默消化所有负面情绪,始终戴着微笑面具。
“我失恋了……”
有时候又无比脆弱,脆弱到一听见妈妈的声音就会泪流满面。
许凤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她在努力回想女儿上一次对着自己哭是什么时候,六岁还是七岁,太久远了,久到她差点以为女儿天生不会流泪。
她的心有点痛。
“什么时候恋爱的,我都不知道。”
“告白,被拒了……”笪璐琳抽抽噎噎,“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看开了,我只是,还有点难过。”
静默了一会,许凤娇轻声说:“恭喜他,没掉进你的魔爪。”
“……”
笪璐琳哭得更大声了:“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那——我扛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和你在一起?或者叫你爸用砖头砸他。”
“……”笪璐琳彻底被气笑了。
“再不行,指使笪梓健叫上一群同学去揍他,好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不知好歹的下场。”
一朵毛茸茸的粉色合欢花飘落至脚边。
笪璐琳捡起,放在手心。
她看着那朵花,若有所思,半晌,才接上刚才的对话:“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母女同时哈哈大笑。
天完全暗了,笪璐琳擦干眼泪往回走。
她感觉身心轻松许多。
在盛夏的尾巴,积攒多日的愁绪和满腔的悲伤被一股很神奇的力量巧妙地化解了。
这股力量使她更强大,更包容,也更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