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王雪清正坐在摇椅上冥想,突然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告柏市第一人民医院,请问是鹿霖的家属吗?”
王雪清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索片刻,说:“是。”
“鹿霖在街上晕倒了,头部受伤,需要进行清创缝合手术,麻烦你现在过来一趟。”
王雪清慌忙打车赶到医院,几乎认不出那张被凝固的血液覆盖住的面孔。
发高烧和低血糖导致了晕厥,人倒地的时候额头及眼角被路边的栅栏划伤,留下了一指长的伤口。
王雪清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等待。
周围悄然无声,她的心跳得很快。
明明早已见惯生死,曾经有无数的人在她的面前病逝、老去、惨死,就连她自己也死过好几回,但在这种微不足道的时刻,她却不受控地感到了紧张。
一小时后,医生出来了,笑着说:“很顺利。”
王雪清稍稍松口气。
鹿霖被安排住在一间多人病房,有老有少,吵吵嚷嚷。
护士给鹿霖扎好针输上液后,向王雪清嘱咐一些术后注意事项,王雪清左耳进右耳出。
“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你别跟我讲,跟……”
她本想说“跟其他人讲”,可是,“其他人”有谁?
他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人。
王雪清皱眉:“你们为什么会联系我?”
护士说:“鹿霖之前在我们医院就诊过,系统上显示他填的家属联系方式就是您的手机号码。”
王雪清顿时愣住。
“您是他的奶奶吧?”护士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人,娇声细语。
王雪清一瞧小姑娘的眼神就知道其心思,她不可察地笑了,挑眉道:“我是他女朋友。”
护士:“……”
护士离开后,王雪清坐在床边仔细地打量鹿霖,与上次见面相比,他又消瘦了不少,整张脸、嘴唇以及露在外面的手都煞白得像纸,毫无血色。
看上去,好像随时要死去。
【结束了。】
这是他傍晚发来的信息。
王雪清原以为,故事终于如她所愿进展到这一步,自己会很高兴。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和安心。
她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不知不觉间一直在颤抖。
这里太闷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出病房。
走廊上,两个女护士不急不慢地推着医用推车,聊得热火朝天。
“这么帅为什么要被包养啊!”
“会不会是那个老奶奶开玩笑的呀?年龄差也太离谱了。”
“有可能是开玩笑,不过……哎,帅哥总是不缺女友的,其实我之前就在咱们医院里见过他了,他背过一个女生来救治,初印象真是终生难忘。那女生食物中毒,吐得那帅哥上半身全是黄澄澄黏糊糊的恶心东西,还好大一股怪味,他是光着脚跑来医院的,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急把鞋子跑丢了,估计一路上踩了不少石头玻璃,脚丫子硌得那叫一个血迹斑斑,大冬天的,还是深夜,我瞅着就觉得好痛好冷。”
“天哪,怎么不打车?”
“好像是住这附近,不好打车。”
“那女生后来没事吧?”
“没事,但帅哥自己差点命也没了。”
“为啥?”
“他有哮喘病,跑步而且是快跑,无异于自杀!幸好他到了医院后才发作,及时抢救回来了。”
“天啦噜,这是真爱吧!”
听到这,跟在两人身后的王雪清停下了脚步,转身推开防火门走进楼道,扶着墙颤巍地在阶梯之间坐下。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香烟,对着转角的白墙壁,一根紧接一根地抽。
她的手抖得有些厉害,烟灰不间断地落在她的脚边。
浓重的烟雾缠绕着她,模糊了她的脸。
夜色幽深得能吞尽万物。
在月亮彻底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的时候,眯着眼抽了半包烟的王雪清忽然两眼放光,像想清楚了某件事情下定了决心一样,紧咬牙关紧攥拳头径直迈向长廊尽头的病房。
鹿霖已经醒了,身体还有些虚弱,他刚要起身观察四周,视线就被一张脸完全挡住了。
来不及疑惑,就见王雪清狠狠地拍了一掌床板,大吼道:“去他娘的狗屁命运!”
鹿霖:“……”
病房里的其余人都目瞪口呆地望了过来。
王雪清紧盯着鹿霖,沉声道:“我九十岁了,每天只会抱着八卦图守着回忆自我折磨,过得瞻前顾后胆战心惊,最后活了一辈子,功没建,业没立,因为不相信人性,也没学会怎么去爱和被爱,甚至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是这么活着,净苟活了。”
“正所谓不破不立,可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破,只敢打着为你们好的名义,让你们也活得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苍蝇一样,想爱不敢爱,想追求不敢追求,想触碰却收回手,但不应该这样,人生不应该这样!”
这位年过鲐背义愤填膺的老人,像是要把毕生肺腑之言都在此刻掏出来。
鹿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那些与背叛、杀戮、死亡息息相关的过往,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经历,她一直都在,从四千叁百年前,到今天,她以不同的身份,一直都在。
哪怕她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仍在肝脑涂地般守护着自己。
“我常常问自己,几千年来我想要抗争的到底是什么?命运吗?”王雪清双眼含泪慢慢摇头,“一世又一世轮回,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无论是仇恨、权力还是欲望,归根结底就是人心,鹿霖,是坏掉的人心,而能战胜它的——唯有爱,爱能拯救一切破碎。”
“这一次,我愿意相信你。”
王雪清轻轻握住鹿霖的手:“孩子,去爱吧。”
……
“啊——”
听到叫声,正在刷牙的笪梓健连忙吐出泡沫,从卫生间冲去房间。
“姐,你咋了?”
他看见惊醒的笪璐琳双手捂着心脏,瞪着大眼,全身哆嗦,汗如雨下,似乎刚遭受过很可怕的事情。
“又做噩梦了?”笪梓健走到床边,一次性抽出几张纸巾给她擦汗。
笪璐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久久不语。
笪梓健也不多言,耐心地等待她复原。
两人同住了半个月,这已经是她第叁次这样子——大清早被噩梦吓醒,然后陷入沉思,但自己缓过神后会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