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绪走到医院庭院时,先看见穿着白色大褂站得笔直的他,两手插兜,脸上缺乏表情。忽然,表情骤变,向前走几步,还是停下来。由绪跟着他紧盯的视线望过去,浅见优子甩了护士的手要站起来,在阻拦下,明显有点闹情绪。
由绪看着她,有些恍惚。如果时间飞速流逝,那么一定只在浅见优子的身上驻足不前。十叁年的时光过去,对面的男人连头顶都要冒出几根白发,眼角展现出些许皱纹。只有她,和十叁年前初见时毫无区别,瘦弱仿若不堪一击,一张小脸藏在过分宽大的眼镜后。甚至看起来比那时的年纪还要年轻,高中女生一般的姿态和表情,让人难以想象她已经快四十。
在记忆中迷失的人,真的可以就此和时间脱离吗。
她边思考着,边走近和浅见优子朝相反的时间方向迅速滑行的男人。
“井森警官。”他露出一点笑容。
由绪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是白石美羽死亡,浅见优子作为第一嫌疑犯被逮捕。
案件好像非常清晰,白石美羽从叁楼坠落,坠下的地方恰好有一排竖起的铁钉,戳破大动脉,当场死亡。现场只有一个人,神经恍惚的浅见优子。被抓后,她反复不停地说:“是我推她下去的。”更巧的是,还有目击证人,一位每天晨跑的马拉松运动员,他刚好目击了浅见优子推人的一幕。是可以立马定案的条件。她却觉得很不对劲。
那个时候,距离幸果制造的连环杀人案刚过去半年,署里一直以她需要绝对休息的名义给她安排边缘的杂活,这种以前就在用、现在变本加厉的看似关照实则排挤的招数让她觉得愤懑不堪。虽然一直难做,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性别把她逼向了职业的尽头。
到底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气,是幸果案子后持续的愧疚感,还是和浅见优子见过后产生的“绝不是她”的直觉,她厚着脸皮周旋,熬夜搜查寻找线索。终于找出了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并把它们拼成了一个事实:无论是绝对摔不死人的高度、太过恰好的钉子和证人、还有从美羽手机发出的邀约、时间发生在同学会的第二天,都指明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自杀。
可是嫌疑解除的浅见优子并没有好转,她的世界好像已经停转,在她的意识中,她认为是自己杀了白石美羽,还有……松本幸果。
命运从不讲道理,也没有规则可循。随机抓取的人,放到舞台上,去演新的戏。
幸果在浅见优子的生命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一定很不一样吧,因为说起她的时候,浅见优子总是笑得很开心,像不曾跌入虚幻的臆想世界。
给予无数人不堪回忆的神女,也是真的曾经拯救过别人的光。可惜,幸果至死都不知道。
当警察署的大厅里出现一个看起来出门匆忙的男人,衣着和头发都凌乱,几次停笔,没法签好自己的名字。掩过发抖的痕迹,他朝一旁的警官笑得极其勉强。由绪想,如果真的有神,神又会安排幸果在他的生命力扮演什么角色呢?
后来,她知道他成为了浅见优子的主治医生。十叁年来,在她臆想沉溺的世界里游走,为她构建新的世界,不停帮她把痛苦的回忆一点点磨平。
“她还好吗?”沉默过后,由绪先挑起话头。
“还是那样。但情绪稳定很多。以前她总会有崩溃的时候,现在渐渐少了很多。”
“是好事啊。”
“是吗。”他笑一下,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
“想找你来,是想说你应该也看了新闻了吧……结案了。”由绪看向不远处的身影,“你会告诉她吗……毕竟,浅见敏子……还有幸果,都和她有关。”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没有焦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来说是正确的了。我曾经认为,让她接受事实,可能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由绪静静听着,听着这个男人十叁年来的纠结与痛苦。
“沉溺在臆想的幸福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就算虚假,也是幸福。”他说着笑起来,笑容带着一点释然,“神是被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神,也许只要我们创造出一个来就好了。”
由自己创造神吗。
“像之前给她一个美梦一样的切口不行吗?比如可以随她控制、由她潜意识捏造出来的恋人。”
“不行啊。那个人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他苦笑着摇头。
“那……你需要怎么做?”
“用催眠替换记忆。替换掉不会让她想起所有一切的记忆。”他想起回忆里,优子曾经说过的话,“定义一个人,首先需要他自己的认知,然后是和他有关系的那些人。如果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去做证明,那么,他不就是崭新的自己吗?他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她也可以的。成为她自己希望的样子。”
“即使虚假吗?”
“嗯。即使虚假。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她。”
由绪看着身边身影单薄的男人,卡在喉间已久的问题还是滑出口:“那你怎么办。”
他一滞,笑,这次的笑容十分真心,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啊。我不重要。我是她会选择忘记的一部分。”
她没由来觉得喉头有些酸涩,“那么替换的记忆,该怎么选择……。”
“她希望的,替换掉她不需要的,以及会阻碍她生成新记忆的——”
由绪突然看到他脸色一变,他朝前快速奔去。
坐在轮椅上的浅见优子正伸长了手去够手边花坛里的花朵,护士转头去帮她拿水的瞬间,轮椅几乎被压翻。
他眼疾手快帮她扶正,蹲下,将小花轻轻摘下塞到她手里。
优子长久盯着他,磕磕巴巴说:“花……是要送给松本同学的。不能……给你。”
他点头,“我知道。”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森说他马上会来看我……他来了吗……”
他转向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护士,打个手势,“麻烦您确认一下今天的来访客人好吗?”
护士意会,点头离开。
“他说也有可能会不来……哪句是真的呢……”她自言自语道。
他只是向上望着她。
“美羽会不会也来呢……要是……也来就好了……”优子捏着花,直到它在手里变形,她呆呆地说:“我不小心……坏了……”
“没关系。”他耐心地安抚她,打开她紧紧握住的手,“没关系。”
她反握住他的,手心里硌着一块长方形的表盘,问:“你是谁啊……从来没见过你……”
不远处的由绪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新同学,今天第一天来。”
“哦……分班了……确实会有新同学来……”没想到她第一次追问,“你叫什么?”
由绪看着他僵在原地,好久不能放松,局促很快浮现到脸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抚到额上,又放下。来回几次,又只能挤出笑容。
由绪知道的,他说不出来。
说不出,不能说。
他在她的梦境里游走许久,顶着无数的名字,为了掩盖那一个名字下的所有。
清水来接由绪时,持续的轻风忽然变强,她站在中庭往回望,樱花树被大风吹得零散,卷起落下,蹲着和坐着的两人像身处一场白雪之中。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警署见他时的场景,他颤抖着手完全握不住笔,来来回回几次,弄得一旁的前辈更加烦躁。
她拿过笔,替他写。
白石慎。
浅见优子的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他努力向她解释着为什么姓不同,试了几次,声音克制,止不住地嘶哑。
最后背过脸去,咬着牙,在头顶投下的一片阴影中,臂膀小幅度地颤动起来。
眼前的白石慎和另一个在炎热夏日里嚎啕大哭的身影相重合。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也许它是为了戏弄人而存在的。
*1 日本警察分为职业组和非职业组,前者是精英队伍,学历较高,坐办公室的类型。可以一路晋升。后者晋升道路有限,多为负责现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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