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哭的话不成句。
他到处求人,尊严不要了,一个人有尊严,是有条件的,芸芸众生,到了没办法的那一刻,尊严还算什么呢?
最终,有家医院收治了江渡,隔一天抽一次血,化疗刚开始,她便掉头发,成把成把地掉,留置针从手臂下到锁骨那。她盯着那些液体,赤焰红,孔雀蓝,混成奇怪的颜色流进身体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吧。
江渡说外婆你帮我剃光吧,她的眼泪不再从眼睛那个地方流,外婆哭了,她温声劝外婆,掉的到处都是清扫都很麻烦,你看那个保洁阿姨,每天早上那么早就来了,头发最难扫的。
头发剃光后,外婆给她买了个帽子。
可饭不再能吃下去,口腔里慢慢全烂了。
在北京呆了一个月,医生说,你们还是回老家吧。江渡很高兴,她不让外公再去求医院,她说,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
八月末,同学们准备开学,江渡重新转回了省立医院,控制感染。
张晓蔷知道她生病,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她跟妈妈一起到肿瘤科探望叔祖父,那个氛围可真让人难受啊,她是花季少女,在病房里凑不上话,出来上厕所时,跑到安全通道那里透气。
医院的楼梯间,不像电梯里永远挤满人,但那里,会三不五时坐着独自哭泣的人,默默抽烟的人,悄声打电话的人。
张晓蔷听到隐然的争吵,一个老人,和一个极漂亮极有气质的阿姨。她探了探脑袋,看到几个人影。
“你们把我骗来就是看她?”女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我不会进去看她一眼,她让我恶心,她可怜?那我呢?我呢?这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报应来了,知道吗?这就叫报应。”
“囡囡,孩子快不行了,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哪怕只看她一眼,叫她看上那么一眼,也是见过妈妈了……”老人的话还没说话,被凌厉地打断,“不要跟我提这个字眼,你们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我不想跟你们吵架,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你们要是因此跟我断绝关系,我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说完把包一挎,扭头下楼,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响起。
张晓蔷便看到了那张被泪水破坏的脸,苍老的,枯索的,她认出是江渡的外婆。
老人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台阶上。
她迟疑着上前打了招呼,然后知道了所有。
病床上,江渡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张晓蔷跟妈妈进来探望她时,她戴着帽子,模样已经变了许多,张晓蔷第一眼没有认出她。
她烧不退,腋下真的夹了冰块,在张晓蔷妈妈靠近问候时,瞬间睁大了眼睛,那种病热,狂乱而无秩序的眼神,江渡认错了人,她冲张晓蔷的妈妈微笑,嘴唇拉扯,她想,我妈妈来看我了。
我妈妈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