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过愣住,忽而想起一事:“有一回草民在屋中制作曲辕犁,风将手稿吹落窗外,刚巧落在院中散步的这位公输家小郎君脚边不远,莫非……”
赵过欲言又止,毕竟他并不敢确定。
但莫非如何,早已不言而喻。懂的都懂。
公输明立刻跪下来,低着头匍匐在地,手心后背满是汗水:“小人确实曾经过赵过窗前,无意中见过他的手稿。其后越想越觉得他设计精妙,从而描绘下来。但小人……小人并未窃取其设计构思。”
不论他是否心动过,最终没做,这点是实情。
刘据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公输野。
公输明深吸一口气,如今局面,对于二哥所行之事,太子俨然早已心知肚明。只能将头更低了几分,额头紧贴地面,又悄悄扯了扯公输野的衣角,示意他坦白从宽。
然而公输野显然不如他看得清楚明白,仍旧强撑着打算嘴硬到底:“殿下何出此言。就算舍弟见过赵过手稿并画出来了又怎样?
“我们最多是想要留着观摩学习,改进自己的不足。我们上交的都是自己的思路设想,并无窃取。
“谁能证明此事是小人所为,而且,赵过的厢舍又不是只有舍弟接近过。舍弟能无意中瞧见,焉知旁人没有!
“殿下认为是我,可有证据?”
跟他谈证据?他是谁,太子。
刘据翻了个白眼,觉得公输野脑子有毛病,但谁让他是个好太子呢,他才不干无凭无据,全靠权势给人定罪那一套,证据他当然有,还很多。
“你以为避开夜间巡防的护卫,就无人看见你的行动了?那些护卫半个时辰才巡防一次。半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真觉得孤会留下这么大的空白?”
公输野怔住。
刘据指向晁南:“你可知他刚刚是从哪出来的?树上!”
树上?
公输野下意识看向周遭大树,面色煞白。若说此处树上有人,那么厢舍岂会没有?
“别院护卫分明暗两拨。负责巡防那几个不过是孤摆在明面的罢了。孤第一次举办匠艺大赛,对其抱有极大的期待,怎会容忍宵小作乱?
“更何况你以为,别院这些仆从,为什么在你们有需要的时候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因为孤让他们十二个时辰轮岗待命,时刻关注你们的所需。”
刘据上前靠近公输野,定睛看着他,“你要证据,这别院的护卫以及仆从全是人证。
“你是何日何时如何将绢帛图扔再这四人厢舍周边,并弄出声响引导他们发现的,这些人全看在眼里。除此之外,孤还有物证。
“每间厢舍孤都让人提前放置了数一定数目的竹简与绢帛,以便你们可以自行取用,不必每有短缺都需向仆从索要,浪费时间与精力。
“而且你以为每间厢舍的绢帛竹简当真一模一样吗?看似一样罢了,孤让人在细微处做了区分。因而只需核定数目,再拿他们捡到的手稿绢帛
与你厢舍的一一对比,便可知是否出自你手。
“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公输野浑身一软,歪倒在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太子竟在别院做了这么多布置,如此细致,宛若为他“量身定制”,让他所有的侥幸全部覆灭。
他挣扎着,声音开始颤抖:“殿下,小人……小人确实……确实扔了几份手稿,但……但小人没让他们照抄赵过的设计。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为,小人没有怂恿过他们。而且……而且小人自己也没抄,小人……”
“所以呢?”刘据目光凌厉,“你莫不是觉得只要自己不抄,扔几份手稿,别人没忍住心动了是他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公输野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但很快刘据打破了他的“天真”。
“比赛第一天,孤是不是就说过,别院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寻衅滋事四个字语音加重,公输野猛然反应过来,浑身僵硬。
他忘了,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他的行为即便不算窃取他人构思,但一个寻衅滋事跑不了!
刘据睨他一眼:“当日你对公输庆说,不让你报名乃违抗太子谕令,那你呢?你此举莫非不算违抗太子谕令!你可知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该当何罪!”
好一记回旋镖,当日他拿着堵死公输庆的言论如今扎在自己身上。
该当何罪?其罪当诛!
公输野面如死灰,身子一晃,宛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片刻后,他害怕了,颤抖着跪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小人承认自己有罪,小人错了。
“小人只是不忿柏山与赵过一介贱民却爬到小人头上,小人此举只是想对付他们。若有好几副相似作品,赵过的曲辕犁或许就不作数了。
“而且柏山作为主考官,大赛闹出这么大的事,他逃不了干系。小人嫉恨他们,想给他们找麻烦,因而一时糊涂做下这种事。
“可小人绝无不敬殿下之心。小人更不敢违抗太子谕令。”
公输野惊骇恐惧,全然没想到自己意识里针对柏山与赵过的“小过”,如何就变成了针对太子的“大罪”。
作用的对象不同,罪名等级直接拔高不知多少层。
他心神大震,连连求饶。
刘据冷嗤:“嫉恨?贱民?可就是你以为的贱民赵过制出了曲辕犁,你有吗?既没有,你凭什么以贵族自傲,又凭什么瞧不上他们?
“还有柏山。柏山如今是考工少令,你是谁?你以为针对他,罪名就能小?他是朝廷命官,是少府要员!”
这话让公输野身形又晃了晃。他好似终于认清现实。
柏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依托于他公输家的小可怜了。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直被他瞧不起,被他欺负打压的人,有一天竟然高高在上能俯视看他,而他竟需要像对方低头行礼!
公输野不能接受。
刘据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怎么(),觉得柏山是依靠你公输家才有今天?()『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没有你,他根本到不了孤面前,做不成考工少令?”
公输野咬牙,神色不忿,几乎脱口而出:“赵过好歹有曲辕犁,殿下说小人不如他,小人认了。可柏山有什么!
“柏山所做东西全是殿下的主意,他所做之事换成我们今日参赛的任何一人或许都行。
“我们尚且需要努力比试才能有一线机会,而他,什么巧思什么创新都不必有,不过是占了点先机,却能做我们的主考官!”
刘据看了眼柏山,柏山偏头不去看公输野,没有解释辩驳,也不落井下石。
转头再看公输野,刘据嘴角勾起:“谁说先机就不重要?你觉得若你是柏山,你也行。但那只是你觉得。真要换成你,未必。况且你怎知柏山没有巧思、没有创新、没有做出如曲辕犁水车一般重要的东西?”
公输野惊讶:“他做出来了?做出什么?”
怎么会,赵过非匠艺出身,甚至不怎么懂此道,却可做出曲辕犁。
柏山依托公输家,并不受叔父重视,未能学得公输家精髓,也做出了同等重要之物?
那他呢……他算什么?他竟真的不如他们吗?
“不,不可能,小人从未听柏山说过,叔父也未提起只言片语。殿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
公输野拼命摇头,看着刘据,眸中满是期待,期待他点个头说句是,却只得来刘据轻蔑一眼:“故意?故意扯谎刺激你?你算什么,犯得着孤费这样的心思,用这样的手段?你当你是谁!”
“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
刘据懒得跟他再废话:“这点你就不必知道了。带下去。”
一声令下,即便公输野百般不愿,还想求一个答案,仍是被晁南无情拖走。
“闹剧”结束,刘据将话题扯回来:“现在公布比赛结果。前三之位,曲辕犁为其一,龙骨翻车为其二,其三……”
刘据拿起水转翻车的设计图纸,看向公输庆:“你放心,孤不会因你弟弟之事牵连你。他之所为与你无关,你并不知情,更未曾参与。
“按照目前所有人呈上来的东西,除两样实物外,你的手稿绘制最精细,设计最合理。所以你当为其三。”
他入选了,还在前三之列。
本该是喜事,但公输庆此刻并没有半点喜悦之态,心情反而十分沉重,看着公输野远去的身影,愤恨气恼,恨不能将他打一顿,往死里打,却又忍不住担忧。
刘据没管他如何,看向抄袭四人组:“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又走到站在左侧待命的三人,这些是没做出实物,没画出完整设计,却记录下部分构思的:“七日时间确实太短,你们所得虽少,但若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们未必不能完善构思。所以你们若愿意,可留在格物司。”
抄袭四人组懵了,亲眼看到公输野的下场,听闻自己只是廷杖二十,逐
() 出京师,永不录用,本还庆幸留得一条命在,哪知只简单写了一两点构思想法的也能入格物司吗?那他们冒这个险作甚!
怔愣间,刘据又走向后方,这里站着的是什么也没呈上,七日一无所获的人。
“巧思重要,创新重要,但巧思创新都需要有人将其制作出来。所以设计与制作其实并不冲突。你们能通过初赛,就证明至少技艺均是不差的。
“格物司需要脑子灵活,有巧思天分之人,也需要你们这种匠艺出色之辈。所以你们也一样,只需愿意,都可入格物司。”
刘据笑道。
不过是多给几份俸禄,他有镜子迷宫,还有祁元娘,有日进斗金的琉璃买卖,不缺这点钱!
原以为已经被淘汰,“上进”无望的诸人:天降大喜!!!
多谢殿下,感恩殿下,殿下太好了!
怪不得没让他们直接走,而是让他们候着呢。原来竟是如此!
抄袭四人组:!!!
那他们抄袭算什么,抄了个笑话吗!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原本比自己不如的人全都入了格物司,而自己却……这才是殿下最诛心的惩罚吧!
看看被留在格物司的一群人,再回想“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八个字,四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该死的公输野,公输野害我!
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后悔不迭,也有些不甘心,跪爬着来到刘据身边:“殿下,小人……小人并非有意,那手稿是无主之物,小人……小人都是被公输野所害,望殿下……”
话还没说话,刘据一脚将他踢出去:“被公输野所害?公输野是祸首,你们也不无辜。公输野千错万错,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只给了你们手稿,可没让你们窃取照抄。
“莫要说那等完整设计,你们忍不住。你们以为公输野只给你们四人扔了手稿?”
四人愣住。
刘据冷嗤,指向庄青舟,又指向站于后方一人:“他,他,他们都捡到了。可两人皆没有窃抄,甚至不约而同私下找到柏山,将手稿交出去,禀明原委。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你们呢?”
四人目瞪口呆,看看庄青舟,又看看另一人。
若说庄青舟是心中已有自己的主意用不上,那另一个呢?站在后方,说明他毫无思路,一无所获。哪怕……哪怕不全抄,按照手稿挑几点出来也可啊。
然而……然而……
四人瞬间低下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脖子根。
刘据轻瞥一眼,淡淡道:“拉下去!”
四人不敢也没脸再求饶,规规矩矩被带走。
刘据站在廊下,立于台阶上,扫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望诸位铭心牢记。若要入格物司,日后行事还是规规矩矩得好,某些小心思趁早收起来。
“孤可以容忍你们才能有限,却绝不容许有人在孤的地盘搞小动作,不论何种小动作,都不许。
“所以望你们回去仔细掂量,觉得能做到的,明日便可向柏山报备,即刻入格物司上任。
“若觉做不到,奉劝你们一句,这格物司还是不进的好,免得富贵前程没求来,反而深陷牢狱之灾。”
参赛者一个个低着头,有人畏惧,有人坦然,也有人惊讶。回想太子所言别院的布置,太子说出来的唯有这些,可谁知是不是还有其他呢?
这般一想,竟又有些后怕。
还好,还好。还好自己什么也没干。
刘据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当然,若自身行端坐正,便不必担心这些。格物司虽暂时只隶属于孤太子府辖下,非朝廷正式衙门,但日后未必。
“再者孤的人,只需忠诚,按孤的规矩办事,孤都不会亏待。这七日大家也都累了。别院仍可供诸位居住。歇着吧。好好休息。”
转身大手一挥:“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