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孑然一身,看着呼风唤雨的皇帝大手一挥,把属于先皇后和未出世的公主的追思寄托在赵念身上,加倍疼宠,仿佛只要这样做了,便能抹消所有的愧疚,赎回所有的罪孽。
而当时的太子,才只有不到五岁而已。
想到这里,洛之蘅骤然鼻尖一酸。
尚是稚龄的小孩儿突逢噩耗,已是痛苦难当,偏偏,本该护佑他的父亲逃避躲闪,一边宠爱着三公主以期减轻内心的负罪,一边给本就遍体鳞伤的稚儿雪上加霜。
太子低低地笑了声:“你看,你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却想不明白。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是对母亲和妹妹追思……”他轻轻嗤了声,“谁稀罕。”
“阿兄……”洛之蘅强压住内心的酸涩,无数的安慰之辞在喉间盘桓,却觉得哪一句都苍白。良久,她伸手,缓慢却又坚定地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后背,承诺似的低语,“阿兄以后有我了。”
太子眼眶猛生酸意。
洛之蘅声音轻柔:“……也有阿爹了。”
她愿意把她的阿爹分享给他。
太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那块名为“亲情”的位置空荡了许久,却在此时,忽觉满溢。
“洛之蘅。”他慢慢道,“我今天很高兴。”
“阿兄以后还会更高兴!”洛之蘅坚定地保证。
明明是这么瘦弱的人,偏偏怀抱坚定而有力。
太子顺着她的力道放松身体,任由她把自己揽在怀中安抚,许久,轻轻地“嗯”了声。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人心疼的人了。
*
翌日朝会之后,皇帝将太子单独留在御书房。
朝臣鱼贯而出。
太子似是早有所料,八风不动地立于下首。
皇帝语气复杂地开口:“昨日之事,念儿都同朕说了——”
太子了然地点头,打断道:“既然如此,她打算何时去南境王府赔罪?”
“南境王府?”皇帝意外地问,“不是念儿又同皎皎那丫头起了争执?和南境王府有何干系。”
太子掀了掀眼皮,见他意外不似作伪,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她将长乐郡主误当成崔府的远亲,言辞屡有冒犯。”
虽然当时他不在场,但昨日入夜前,崔月皎已经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写在信上递来东宫。他以为只有挥鞭伤人这一遭,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恶言相向。
而洛之蘅心善,竟丝毫都没有透露给他。
太子忍住冷意。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稍一思索,也瞬间了悟。
崔老将军在给珣儿挑选太子妃一事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若是有“崔府远亲之女”来投奔,念儿口不择言之下会说出什么,也就显而易见。
皇帝叹道:“洛家女受了委屈,朕回头会贵妃备厚礼赏赐——”
“郡主胆小,当不起贵妃的赏赐。”太子淡淡道。
皇帝皱起眉:“念儿是皇家掌珠,岂能向区区臣女低头?”
“陛下口中的‘区区臣女’,在平川战事中,治病救人医伤兵无数,心细如发察南越朝官。若要论功行赏,亦当有她一席。不算她征战沙场的父亲,单只论她的功绩,平白被人羞辱,难道当不起一歉吗?”
皇帝哑然。见太子态度坚决,只好妥协道:“听你的,除夕宫中夜宴时,贵妃会让念儿给洛家女致歉。”
“陛下公允。”太子朝他弯身长揖。
见他有告退之意,皇帝忙在他开口前道:“昨日之事念儿并非是故意为之。你一直在南境,她也是对你念得慌,情急之下才作了错事。她已经知错了,保证绝不会再犯,今晚她亲自下厨,说要给你赔罪,你——”
“谢过她的好意,但是不必了。”太子淡淡道,“积攒的条陈还未理完,无暇留宫。”
“珣儿,她毕竟是你的妹妹——”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要遭。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看到太子抬眼,神情冷淡地道:“她是‘太子’的妹妹,却不是赵珣的妹妹。”
皇帝几乎是瞬间便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血脉割舍不掉,所以对他来说,念儿是赵家的公主,他无力更改,只能尊重。然而身为赵珣,他的妹妹只有一个……
回忆涌上心头,皇帝忽觉心口窒息,失魂落魄地出声:“念儿是无辜的……”
太子漠然反问:“难道不是陛下当初执意要把她卷进是非之中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太子看着皇帝恍惚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倦了。
万事万物都有尽头,和他堵了十来年的气,除了两相痛苦,什么都没得到。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又何必跟着他继续在苦海中挣扎?
太子吐出口浊气,缓缓道:”曾经我想过的,你究竟何时能明白,把对母亲和妹妹的追思放在赵念身上,不仅是对赵念的不公平,更是对我母亲和妹妹的侮辱。
“若没有你的多此一举,赵念不会牵扯到我们之间的是非之中,她会有另外一个寄托着美好寓意的名字,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作为你思念亡人的象征,始终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至于妹妹,虽然她未能睁眼,但她既是母亲的孩子,性情自然不会同母亲相距甚远。母亲素有傲骨,她活着,求一个清正纯粹,死了,又岂会愿意让别人成为她的影子?”
皇帝颠三倒四地喃喃:“朕想她……朕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