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先生听得当日情形,兀自端着茶杯,时而眉头紧皱,大不以为然,听到最后终于舒展眉头,像是也松了一口气般。他拿着茶杯盖子轻轻刮着杯面的泡沫,勉强道:“……这虽说情不知所起,这两个人的境遇,也是情有可原。可这终究是于私德有亏,好在这二人没有真的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来。”又觉得好笑,道:“这陆景贤也算有经纬之才,叁番五次被个女子戏耍,若不是听二位所说,绝难想象。”
李大仁笑道:“沉先生有所不知,这声叫出口后,谨之红着个脸,直接僵在那里。我和内人在营帐外面都快笑破肚皮了,这天底下有情的人都是一个样子,管他平时多么清心寡欲,骤然遇到此事也和毛头小子一样不知所措。”穆娇妍道:“其实陆景贤心思也活络着呢,那声“陆大哥”他不也应下了?那日之后,陆景贤对芷兰仍是以礼相待,绝无半分越轨,只是偶尔两人目光交接,那番情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见了心下不免担忧起来。”
“大军自居庸关入京,这陆景贤本应侍在秦王左右。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们身后来,又上前与我和芷兰并肩骑行,只听他说道:“京城有位李姓斫琴名家,不知程夫人可有光顾?”芷兰点点头:“李氏制琴自有独门技艺,大江南北的琴师常常慕名而来,就是定制一张造价不菲。”陆景贤点点头赞同道:“不过李师傅值这个价。”又闲话了几句,只见他冲芷兰展颜一笑,竟似孩子般的天真,这笑容落进了芷兰眼里,就仿佛春日里第一缕阳光消融了积雪,显出碧绿的枝叶那样,一切都有了生机。那陆景贤径自上前跟随秦王去了,我看了暗暗冷笑:说这么多,我还当他出手阔绰,直接送一张呢,原来只是来说废话的。那时我对陆景贤大为恼怒,心想他什么也给不了,却与芷兰这般暧昧不明,将来该如何收场?我悄声问芷兰:“你和他这算什么?”芷兰看着他的背影,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心悦于他……只是这世间人与人相处,未必就只有一种法子,便如那伯牙子期,也是一生。”我大不以为然,脱口而出:“那不一样,那是两个男的!”芷兰听了竟然笑了,又摇摇头,道:“可惜他偏偏是陆景贤。”语气中带有莫大的遗憾,我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回京后,秦王黄袍加身,改年号为建武,头等大事便是论功行赏。范将军、家父以及我家相公皆封侯加爵,李大哥提督锦衣卫,至今已有十二载。罗家也算称心如意,也有了拥戴之功。陆景贤自然劳苦功高,可惜却是宦官,功劳再大也是不能封爵的。不过人人都知道陆景贤是头号功臣,又深得今上信任,想巴结他认干儿子的人,从他回京就没断过,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却一个没认。”
穆娇妍叹了气,续道:“罗家虽风光,芷兰却似与此无关一样。那罗仪自然是不反对芷兰与陆景贤来往,他还说:“这陆公公也真是神通广大,一条船沉了,他却早早上登上另一条大船,能搭上他也算福气。”又转向芷兰,露齿一笑:“反正他也做不了什么。”我听了真觉得反胃,那罗仪也算相貌堂堂,这番嘴脸可真是龌龊,芷兰只是冷着脸,不搭理他。”⋎ùsⒽùщùōń⒠(yushuwu.one)
“回京之后,陆景贤好长一段时间了无音讯,东厂也没有复开,日子一久,就有传闻圣上要裁撤东厂和司礼监,这个消息一出,想找他认亲的人骤然下降。还有人传,陆景贤是被圣上派去执行一项密令。”讲到这里穆娇妍停了下来,示意李大仁。
沉先生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袅袅热气升腾,他沉吟一下,问道:“民间传闻陆景贤囚禁了永平帝,此事可真?”这等机密要事,沉先生一问,连那弱冠少年武通都瞪大了眼睛,李大仁夫妻两个皆是沉默不语,许久,李大仁缓缓点头:“不错,不过不是他囚禁永平帝,而是他力保永平帝的性命。”
他拿起酒坛,直接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饮罢说道:“今上雄才伟略,自古成就千秋伟业者,自是杀伐果断,唐宗宋祖,莫不如是,这也实乃一代帝王之举。“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圣上登基后,便要陆景贤赐毒酒给永平帝。”
听到这句话,沉先生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热茶大半都洒在手上,他却浑然未觉。
李大仁重重的叹了口气:“谨之却并未领旨。他与圣上在御书房密谈时并无第叁人在场,因此我也不知道他最终用什么方法说服圣上留下永平帝的性命。我守在殿门外,等候多时,只见圣上大步迈出,面无表情,谨之却仍是伏在地上,我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我见他倒是无异状,只是脸上疲态尽显。”
“过了大概有叁个月左右,京城大街小巷流传一本小册子,内容直指陆景贤,骂他如何背主不忠,吃里扒外,说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奸臣。那册子文采隽永,一些细节要事更是外人难以得知,想必写作的人身份不凡。圣上知道后大怒,急诏我和陆景贤进宫,要求锦衣卫彻查此事,陆景贤却又给拦下了,说:“这等市井流言,不宜大动干戈,陛下刚刚继位,该当任贤革新,整饬纲纪,以安抚民心,使江山社稷转危复安。”圣上听了敛了怒容,只盯着他,问道:“这骂的可是你,你不在乎?”陆景贤道:“臣在乎。可臣若只为了防民之口而大肆搜捕,让京城百姓人人自危,那才是坐实了那些污蔑之词。”圣上沉默半晌,之后就让我二人退下了,正要迈出门口的时候圣上却又说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你是朕的人,骂你逆臣贼子,那分明是指桑骂槐,是冲着朕来的,不可放任不管。”
“从宫里出来后,我自是十分不解陆景贤的用意,便问:“查查是谁私下印刷,便不难查到始作俑者,抓了便是,这等胡说八道本就该死。”陆景贤缓缓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明日与我一同去西郊万福寺。”
“第二日,我与陆景贤同乘一辆车,到了这万福寺门前。寺庙大门毫不起眼,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主持见我们前来,亲自来迎接。我这才知道这寺庙就是陆景贤出资建的,他笑笑:“本想为老了之后寻个清净地方,现在却是用不上了。”我二人跟着主持绕到大殿后面,一条青石小路映入眼帘,道路的两旁种满了竹子。时值早秋,天气仍是十分炎热,竹林遮天蔽日,甚是舒爽。穿过竹林小道,更是豁然开朗,我叁人置身于一个幽静的小花园之中,园中虽未栽种什么名贵花草,却也绿竹假山,苍松翠柏一应俱全,布置的别有一番匠心。我心想,这个地方要是真养老倒也不赖。”
“主持引我们来到园中正房前,便自觉退下了,我见陆景贤忽地屈膝跪地,缓缓叩首,口中道:“奴婢陆景贤参见先帝。”我一听大惊失色,里面原来是永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