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两头是连通的,当中一个过道,两边是出将入相。武小艾和露生退回后台,求岳就在当中的过道坐着。文鹄在他旁边抽烟,求岳手里也捻了一根,只是没有点着。
他们俩一左一右地进来,求岳掀掀眼皮,瞅了武小艾一眼,脸上没甚表情,倒也没有要打人的意思。
他朝露生伸出手,眼盯着手里的烟。
你有没有,试着去那些经历了百年风雨的老戏院里,试着看看他们出将入相的过道,它们可能早就被整修过多次了,在解放后,在改革后,它们改装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的天蟾舞台已经是灯火辉煌的后台,迎来一波又一波的观众,隔三差五地,还会翻修装潢。而那时它的后台因为经营了几年,有稍许的落后于潮流,电灯是黄的,照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宁静的光景,这里是戏的背后,和唱戏的人一样,人要休息,台上演完的戏似乎也会回到这里休息,它们在这里承袭一段余韵。有人为伶人端茶倒水,可是戏是孤寂的,戏下了台子就是形单影只,它们和观众分离了。
露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为戏而感到惆怅过,但求岳伸出手的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总能接住他的戏,求岳不会唱戏,却在后台的无人处懂得他歌唱的心——你是西施也好、越女也罢,仗打完了,回家了,你可以放下纱和剑,握住亲近的手。
求岳总像是一个有温度的番外,他不在故事里,却是故事的结局。
露生原本不知道怎么跟他开这个口,把手放在他手里,忽然定了心。他向求岳身边坐下,并不问求岳什么话,另一手接了承月的茶水,向武小艾道:“武老板,你也坐。”
武小艾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此时却没有昂然坐定的勇气了,凛然地站着道:“玉姐,你也不是假惺惺的人,何必如此?我向来愿赌服输。你有话就说。”
露生觉得求岳攥紧了自己的手。
过道里沉默了片刻,露生道:“武师兄,你真心喜欢昆戏。”
武小艾心头一震,当真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其实每次破防他都感觉是人生受到的最大侮辱,武老板也挺行的,一直刷新人生屈辱记录还一直坚持不懈,是什么打不死的小强。因此屈辱之后,还觉得有些心酸,因为露生这话并没说错。
心里挺忐忑的,他铤而走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他挺想看看,露生要怎么处置他。
露生看他一会儿,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要是放在十年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武小艾的,可是这些年里他白露生学会了一件事,那就跳脱出戏剧的圈子,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创作。抄袭固然可恶,有些事情却比抄袭还令他感到恶心,那就是连基本的欣赏能力都没有的人堂而皇之地对创作来进行指手画脚,把这些优美的东西当做攻讦的工具,如果说抄袭还能称作是一种扭曲的欣赏,那么践踏创作的人甚至连抄袭也不如。他们从莫须有的字里行间去找你的罪行,把你的心血打成污蔑的证据。
汪精卫如此,孔祥熙也如此,而那些攀附在他们眼目和口舌之间的下作的文人就更是如此,他们明明读过书,却要装成瞎子,露生有几次读过他们曲解的文章,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自我怀疑,居然真的有人可以为了立场去不顾自己的感受——这样一出好戏,昧着良心骂它,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因此回头看看十分可笑,都说戏是假的,假人却比假戏多了成千上万倍,武小艾那点儿扭曲的真心倒显得十分可怜——他真的可笑又可怜,全世界都在熙熙攘攘为名利来往,武老板独自抄袭,为昆曲献上扭曲的爱意。
露生有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想法,他觉得武小艾可以留下来用。
很多年后,求岳和他谈起这件事,表扬黛玉兽:“伟人的著作你虽然没读过,伟人的思想你倒理解得挺到位的。团结所有能团结的,让敌人少少的,朋友多多的。”
露生皱鼻子笑道:“这样混账人,也算我的朋友?不打他都是我客气。”
短暂地交谈之后,武小艾和露生一起出去。他走到台前,露生将越女剑的原本递给他,武小艾望他一会儿,突然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