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之中,殿宇幽深高阔。
“说吧。”殿上高位之人终于开了口。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他将一封信函轻飘飘地扔在地上。
柳镜池匍匐于地,冷汗已经湿透了脊背。
韶声寄给他的信,被皇城之中的暗探发现了。
“不说也罢。你可还记得,柳家为何偏偏剩下你?”上首之人继续道。
七年前,柳府祸乱后,祖父柳融毒发不治身亡,而皇帝亲征归来,以清算方必行一党的罪名,连着斩了柳家二位名士,连小妹柳韶言也不放过。
如今柳府能当家的人,只剩柳镜池了。
皇帝没有为难他,给他封了个不大不小的明威将军。
他如何能不记得?
现在的他,肩上扛的是全家的担子。
不容许行差踏错一步。
“是……是她。陛下。”柳镜池艰难地开口。
有低低的几声笑传来。
声音几不可闻。
这使柳镜池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在天威压迫之下,出现了幻觉?
但形势却不许他胡思乱想。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原本隐在暗处的容貌,渐渐清晰了起来。
——齐朔比七年之前,美丽更甚。
这些年里,他笑得少了,岁月沉淀之下,原先明丽的眉眼变得秾艳起来,却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再加之久居上位的气势,无人敢直视。
他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太好。
皆因他动了文士。
从清算方必行开始,便对着士人,尤其是南方投靠而来的士人,举起了屠刀。
有侥幸逃脱之人,以笔作刀,唾骂他,说他是戕害忠良的暴君。
有着这份名声,在旁人看来,齐朔原本的威势之外,便自然而然地绕着许多血腥气。
更叫人骇然。
他却再不收敛了。
柳镜池埋首于地,不敢窥测天颜。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正如他越来越沉重的心跳。
“陛下,臣、臣当年也是无奈之举……求陛下开恩!”他忍不住煎熬,惶然地开口求情。
额头一下一下地重重磕在地上,磕出了血。
“她在哪里?”齐朔无动于衷地站在柳镜池面前。
柳镜池只是磕头,不敢回话。
“柳韶声在哪里?”齐朔重复他的问题,“朕问你,你助她假死脱身,她人呢?”
柳镜池不想说。
“那柳家满门抄斩,卿以为如何?”
“在禄城,在禄城!”柳镜池大喊道。
“好。你先给她回信。”
“是,是!”柳镜池忙不迭地答。
“柳将军身有痼疾,不适合领兵。不如辞官归隐,卿又以为如何?”
“陛、陛下圣明!”
“七年,你瞒得很好。朕已经很仁慈了。”
齐朔平静地掀了掀眼皮,又平静地走了回去。
连扫在地上的衣摆,都一丝不苟。
“朕昨日梦中有感,罢朝一月,于佛前悟道。”
齐朔当着柳镜池的面,对身后的总管太监吩咐道。
*
“这位客官,是来抓药,还是来看大夫?”知省脆生生地问。他个子矮,只能站在凳子上招呼客人。
师父进里屋给人看病去了,便要知省暂替他看顾柜台。
“请问这位小友,坐堂的大夫在吗?”来人是位高个子的公子,见他是个小孩子,便俯下身,柔声细语地问。
“我师父还在给人看病,这位先生需要稍候一会。”知省的礼节已经有板有眼了。
只是,当他抬头见到来人的样貌时,却瞬间失了先前的稳重,露出内里的孩子气:“先生,你真好看,比我娘还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他诚挚地夸赞道。
“小孩子家家,可不能这样说话。你娘当然是最好看的人。”那人笑。
对方的样貌,确实是顶顶好看的,像是画上的神仙。
只是他不笑时,身上总有股凛然之势,使人望而生畏。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收了气势,眉眼弯弯,却如雪融而春绽。
连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也不禁惊叹地多看了几眼。
“先生认识我娘?”知省惊呼。
“当然不认识。但我知道,对你们小孩子来说,娘就是最漂亮的人。对不对?”
知省羞得涨红了脸。
他不想承认,也不想被人这么逗弄。
“害羞啦?不逗你了。我来此地,是为了请你师父找一份七年前的旧医案。”
“什么旧医案?我可以帮忙找!”知省自告奋勇。
“你记得住吗?”
“怎么记不住,我不仅过耳不忘,我还能写下来!不信你等我师父出来了,他可以为我作证!”知省颇不服气地拍拍胸脯。
“好,我相信小友。七年前,有一女子昏迷多日不醒,便来此处求医,我是她的家人,想看看她当年的药案。”
那好看的公子将一锭金子放在了柜上。
“这,这太多了!”知省惊呼。
“不多的。若给少了,倒显得我像个心怀不轨的坏人。”公子将金子往知省的方向推了推。
“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娘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帮先生找,先生可以等我师父出来了,问他此事价值几何,再按价付钱。”知省坚持。
公子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娘你娘,小夫子如今多大了?怎么还成天想娘?”
“我实岁六岁了!”知省又涨红了脸反驳。
六岁了。
柳镜池的孩子也已经七岁了。
柳韶声信中所说的那个孩子,也不知年岁几何。
也会这般伶俐吗?
不,最好像她一样蠢笨。
否则,他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