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姆被抓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和组织勾结的高官顶不住压力,主动投诚联合搜查总部,其中,就包括了福万。
福万宣称自己受了组织的贿赂,在孤儿院和组织成员河村接头,对广田爱子指控他的其余罪行,一概不承认。
因为福万交代了一些关键情报,能和朗姆提供的情报交叉验证,他和警察厅高层一番谈判,得到了缓刑的承诺,即使被公开送检,也能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
赤井秀一很愤怒。
“换个角度想,”降谷零对赤井秀一说,“广田可能不会被送检了。”
“你说「可能不会」,”赤井秀一冷冷说道,“而福万得到了你们的承诺。”
降谷零的心情也不美妙。他在零之小组已经做到了二把手,但面对政府里那些级别更高的人,还是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痛苦。官场的黑暗,和组织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藏在光明的正中心,而显得更加阴翳。
他非常不支持用情报减刑的操作,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上面发话了,黑田兵卫和他只有执行。难道要他和FBI一起骂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降谷零垂下眼帘。
“连福万和朗姆都能安享晚年,”赤井秀一继续开口,“又有谁是不能减刑的?那些牺牲的人,看到这样的结果,死不瞑目。”
如果赤井秀一说的是诸伏景光,那他成功地踩中了降谷零的痛脚。
“我说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降谷零的声音有些冒火了,“你真想送福万进监狱,我倒有个法子,就看你用不用了。”
赤井秀一眯起眼。
降谷零大步走进办公室,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输入一串密钥。
“这是从福万电脑里搜出来的视频,就是从孤儿院里那些上锁的监控带里拷过来的,连密码都一样。前段时间,公安的人破译出来,但被我压下去了。”降谷零打开视频,指给赤井秀一看,“这些视频在法庭上做不了证据,但可以传到互联网上,用舆论对政府施压,让福万进监狱。不过,因为视频涉及到广田,广田也会进监狱。”
赤井秀一抿起了唇。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正义总是迟到,代价又如此之大。
恶人安享晚年,受害者却要被折磨一辈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赤井秀一阖了阖眼。
“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降谷零的语气嘲弄,“你什么都不能决定。雪莉你也不能决定,广田你也不能决定。她现在这个样子,你去问她,她肯定会要求把视频公布出去。”
降谷零说得没错。
赤井秀一好不容易撞见爱子在食堂吃饭,和同事说了一声,就端起盘子,走到她面前坐下。她正细嚼慢咽着,感到前方一片阴影落下,便抬起眼皮,看向对方。
她的睫毛又垂了下来,嘴唇甚至忍不住抖了一下。
赤井秀一看着她,在心里组织语言。
是问:“最近怎么样?”还是问:“一切都习惯吗?”
还没等他想好,她就像忍不了一样,端起餐盘离开了。
她走向垃圾桶,把盘子里的食物倒掉,然后把餐盘放到回收处,便回了房间。
赤井秀一沉默地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拿起叉子,慢慢吃起午饭。而降谷零在食堂的另一角排队买咖啡,环着手臂,将一切尽收眼底。
那通电话后,她每次和他说话,就没有超过三句。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赤井秀一抱有什么态度。
恨吗?
当然是恨的,但他“死”了一次,而她决定去自杀式袭击警察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死亡面前,恨就消散了。
她站在电话亭里,发现无人可以托付,只有他可以帮她报仇,就拨通了他的号码。
但他没有死,她也活了下来。
曾经如此剧烈的恨意,就像喘到一半突然卡住的气,不上不下,变得尴尬起来。
不恨是不可能的,恨也是不可能的。
早在得知他“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单纯地、自欺欺人地恨他了。
他越是靠近她,越是对她好,她就越困惑,越不安,越愤怒。
不要再靠近我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不想面对你。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你。
她坐在心理咨询室里,中断许久的心理咨询重新开始。
这一次,是FBI派来的心理医生,日裔、女性、四十上下。
“可以向我说说你的故事吗?”心理医生语气很温柔。
但她觉得可笑。
有什么好说的?她的故事,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想从你的视角去听这些故事。”心理医生察觉到她的想法,解释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你的心情、你的困惑、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从哪里说起都可以,只说一点也可以。”
她还是闭口不言,沉默地盯着地板。
有什么好说的?
生命啊,太痛苦了。
言语苍白无力,描绘不出万分之一的泪水,一碰到空气,就萎缩成碎片,如纸屑般落下。
犹如雪花,埋葬了一切。
好疲惫,什么话都不想说。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在这灰扑扑的世界,在这操蛋的世界,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世界。住在钢铁堡垒,只能从小小一扇窗户,向外望去。
心理医生尝试了三次,均无功而返。
第四次,爱子坐在沙发上,等来了赤井秀一。
男人的脚步声和女人是不同的。
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垂下眼帘,身体微微侧转,背对着他。
过了很久,他出声问她:“你还是不想和我说话吗?”
她不回答。
寂静在室内流转,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声气,站起来,走出咨询室。
沙发另一边的重量消失,她盯着自己的鞋尖。
不要再来找我了。
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一个人枯萎,让我一个人腐烂。
但咨询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依旧是男人的脚步声。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冲矢昴说话?”
不是赤井秀一的声音。
是冲矢昴的声音。
睫毛颤抖如蝶翅,她抬起头,看向他。
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深色高领打底衫、浅色外套和长裤,但脸已经变了,还戴上了眼镜。
沙发又是一沉,他坐到她旁边。
心像飞上高空的气球,被人拉住绳子,牵回地上。
她哭了。
被FBI利用,被卧底欺骗,被赤井秀一剥夺。
但现在,唯一属于她的冲矢昴又回来了。
被亲手撕掉面具的那个人还回来了。
“冲矢昴并不存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如断了线的珍珠。
“今天,冲矢昴存在。”他说,用着冲矢昴的声音。
“他是个假身份!”她捂着自己的脸,声音沙哑,像是嘶吼,像是悲泣。
“今天,冲矢昴是冲矢昴,赤井秀一是赤井秀一,如果你把我和他弄混,我会生气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声音粗粝,像磨砂的卡纸,犹如嚎啕,又断断续续地,胸口似破了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