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组织里长大的女孩都很敏感,虽然她们敏感的点可能因为经历、性格和智识的不同而各有不同。
明美对善恶边界十分敏感。所以,在她发现诸星大似乎并不喜欢组织的工作时,就暗暗起了疑心。这种疑心被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佐证,又在最后,被他亲口承认。
她恨诸星大吗?
不能说不恨,不能说没有任何埋怨,不能说没有任何委屈,不能说没有任何后悔,不能说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但要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是的,她能很坦然地承认这一点。
他告诉她他的真名,他说他叫赤井秀一,他说他是FBI的卧底,他如此坦诚,如此信任她,而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很多夜晚,她实在坚持不下去,她感到疲惫,感到痛苦,连话也说不出口,却还要在爱子面前强撑微笑,她就会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赤井秀一。
她一直念一直念,直到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念出口,才意识到这样会给他带去风险,给自己带来风险,就开始改念诸星大这个名字。
诸星大。
诸星大这个名字比赤井秀一好听。赤井秀一可能属于很多人,但诸星大是属于她的。
诸·星·大。
她没事就念,嘴里喃喃已成习惯。每念一遍,她就感觉全身流过一股温暖,流过一股力量,流过一股坚定,仿佛他还在她身边,他从未离开。
她一直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要坚强,你可以的。”
她要坚强,她可以的。
她可以的。
爱子也在心中默念诸星大的名字。但不同于明美那满怀希冀和爱意的念法,不同于那满载寄托和救赎的念法,她的念法充满仇恨,充满愤怒,充满被背叛的心碎和痛苦。
诸星大!她时常冷不丁在心里想起这个名字,然后在后面紧跟一句:我恨死你了!
我恨死诸星大了。
她常常这么在心里重复,盯着地板,盯着鞋尖,盯着一切别人看不到她表情的地方。
我恨死诸星大了。
她也是很敏感的女孩,她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和恶意,能感受到别人是否喜欢她,是否对她好。老师不喜欢她,同学不喜欢她,但姐姐喜欢她,志保对她好,诸星大……
诸星大也对她好。
她真的这么恨诸星大,恨他恨得要死吗?
不一定。
但她不能坦然承认自己对他的喜欢。那叫不出口的“哥哥”,那搞不明白的少女心思,那追随身影的眼神,那懵懂的悸动和孺慕,那些微的欣喜和沮丧,都太过复杂。
于是她选择了恨。
很简单,他背叛了她,所以她恨他。完美的逻辑,挑不出毛病。
是的,她对阵营也很敏感。她的心中有很多个圆圈,最里面的圆圈站着她和姐姐,稍大一点的圆圈包括了志保,圆圈一层层变大,扩散出去,最大的圆圈代表了整个组织。一开始,诸星大是组织外的“那一边人”,后来他加入组织,成了“她们这一边”,再后来,他走进志保所在的那个圆圈,最后,他走进明美所在的那个圆圈。
情绪太复杂,生活太痛苦,只有恨简单粗暴,支撑起一个孩子的全部世界。
志保也很敏感,因为她太过聪明,总能观察到许多别人观察不到的地方。在诸星大还是她司机的那短短几周,她就察觉出诸星大的不对之处。他太过不卑不亢,出入戒备森严的实验室,也没有手忙脚乱,不是早已见过许多大场面,就是城府深沉到可怕。他处理事情来冷静沉稳,平日不起眼地站在角落,身姿看上去松散又随意,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其实关注着现场发生的所有一切,就像一匹蛰伏中的黑豹,随时可以爆发,给猎物致命一击。
这样一个男人,会是找不到工作的无业游民?她不相信。明美一定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他不是别有目的地接近组织,就是藏着极大的野心,想要借着黑暗向上爬,迅速出人头地。
她开始试探他,但他做得滴水不漏。他叫明美“明美”,叫爱子“爱子”,却叫她“雪莉”。他不把她当成女友的妹妹,他把她当成组织里的同事。
后来她想开了。就算他别有目的,他有能力在组织里挣得一席之位,没有抛弃或伤害明美,就可以了。多少男人发达后抛弃糟糠之妻?多少男人过河拆桥,反咬一口?他也算人品不错。
那时,她还没意识到,她从很早开始,就已经在关心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地位了。
后来有一天,他正好有空,惯例来实验室找她,要把她送回家。
说是要把她送回家,其实是想在车上交流情报。有些信息,外勤不一定知道,但实验室的人却知道。为什么实验室的人知道?因为无论是外勤,还是情报人员,都喜欢找实验人员做情人。
是的,这又是一种不平等。如果组织的人喜欢跨部门内部消化,为什么不是外勤和情报人员内部消化?当然是因为,如果外勤和情报人员闹掰了,情报人员会担心外勤假借做任务的名义报复自己,外勤也会担心情报人员反手陷害自己。而柔弱的、只会做实验的、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实验人员,除了悄悄给枕边人下毒,又能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报复行为?
她愤愤不平地上车,和他说:“你们想从我们这里打探消息,又瞧不起我们。”
诸星大说:“我可没有瞧不起你们。”
“你以为就你一个外勤整天围着实验室转吗?”她冷笑。
“有人找你麻烦了?”
这倒没有,但她一个实验室里关系尚可的同事,和外勤闹掰后被外勤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那个外勤用很难听的话咒骂那个同事,咒骂他们实验室的所有人,说他们是组织里的蛀虫,拿着外勤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整天捣鼓一些有的没的,宣称是做实验,但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她想了想,说:“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琴酒,最近经常出现在实验室。”
“他对你态度不好?”他的眼神犀利起来。
“没有。”
诸星大看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不会是要泡你吧?”
瞧瞧这个人说的什么话!但是她的耳朵却忍不住红了起来,她捏紧拳头,有些不服气地想,她都要十六岁了,谈谈恋爱怎么了?而且,她每天不是在做实验,就是在做实验,身边的男性,除了那些像白切鸡一样的实验人员,就是那些和实验人员谈恋爱的外勤,或者来保护、接送他们的外勤。哦,其中还混了一两个情报人员,但还是外勤居多。毕竟,组织里最不缺的就是外勤,像消耗品一样的外勤。
但诸星大说:“不要和外勤谈恋爱,很危险。”
志保挑衅:“你不就是外勤吗?你是说姐姐不应该和你谈恋爱?”
“琴酒不一样,他很危险。”
叛逆心上来了,志保故意说道:“哦?是因为他亲自处理了他叛逃的搭档?你不也亲自处理了你叛逃的搭档吗?”
她戳到他的痛处,他沉默下去,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又开口了。
“如果我有妹妹,我绝对不会让她和琴酒,或者和我这种人搞到一起。”
他在绝对两个字上加了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