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含着满口青盐应了声好。
高门大户扎堆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官员私底下吃几顿饭,保不准就被盖个“结党”的帽子,出了京城却是处处朋党。
尤其天津,城大、府小、人口多,这个特大城市挂在一个不富庶的省府下,官员从二品到九品环环是锁,将门与军户、府台与计司、文官与胥吏,功名利禄将不同的政治派别划开,再各自牢牢卯合在一起。
转运使司文不沾,武不沾,左右不招待见,遂自己一帮人抱团。
这群漕官手里抓着漕道财务,南来北往的钱打手过,越爱作出一副清风两袖、涓滴归公的老实样,儿女们有样学样,十四五小孩年纪,也成天把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挂嘴边,上船两天,把和光膈应得不轻。
“你是还没怎么见识过,那群假道学……嗐,三言两语能把人噎死。”
“是嘛。”唐荼荼支应了声,心思早跑远了。
太阳露半脸时,浓雾薄了三分,海岸线密密麻麻全是人,指泊塔顶金赤青白黑五色旗不停地变换着,指示着大船进哪片锚地。
甲板上更热闹,船工要爬上桅杆解帆布、观察风向旗,几十条巨橹从船腹伸出深深划着水,不停调整航向,要让船头去顶水,逆流减了速方能靠岸。
海岸上的小工划着舢板来接应,密密麻麻几十条舢板围住大船,船头半个身子探在外头,扯着嗓门嚷嚷着骂。
“左舷的人呢!杵个桨板驴打滚呢!赶紧划来!”
“砂袋慢慢卸,丢包留缆!”
船吃水太深,又是逆流,百人一齐摇橹也是划不动的,要么让船在近海停了,一船的公子小姐们爬绳梯下去,换乘小船,但那是招骂的事儿。想让大船直接靠岸,得把舱底几百吨的压舱砂一麻袋一麻袋往下扔,扔掉一半以上,船轻快地浮起来,才能进得去码头。
前方的淤泥地越来越近,船头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到达第三个岸标时,一声厉喝。
“抛锚——!”
先丢的是首锚,左右各一,两排壮汉抱起将近有他们腰粗的铁链往海里扔,链环摩擦一路火花霹雳,锚头入水的一刹那,竟有滚滚白烟顺着链子腾起来。
眼看船直直朝着滩头撞上去了,岸上的百姓都笑嘻嘻看着,竟躲也不躲,粗壮的锚链被牵拉、绷直,回拉力把一船人全扯得踉跄两步。
唐荼荼赶紧抓着舷沿站稳。
船头在上岸口轻轻一贴,正正好地停住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唐荼荼满眼震撼,昨晚上她还在唏嘘农业时代的笨拙,眼下见识了这声势浩大的一场停泊,要算尽天时地利、用尽人力,再加上船头半辈子行船的眼力,才能让一艘巨轮稳稳当当地靠岸。
“看傻啦?”
和光拉着她往舷梯跑:“嘿嘿,这浅港用的是小锚,水浅风小嘛,放俩小锚就够了,船头还藏着个大锚,三爪比你坐着都高,这点儿人可放不下去。今年带你多坐几回,见多了就知道啦。”
她两腿跑得太快,唐荼荼只来得及回头望一眼,朝二哥挥了挥手。
她们下了船没走出十步远就叫人围住了,蓬莱迎客的小吏和官太太站了三大排,打着笑脸迎上来,把先下船的公子小姐接了个满怀。
“哎哟,四小姐真是一年一个样,出落得我快认不出了,还当是看见龙王家公主渡海而来了!”
“四小姐累坏了吧?快上轿子,咱们进城去吃,知事大人摆了大宴。”
“四小姐不记得我了?去年您过来就是我接引的,妾是书算通事家的,夫郎姓赵,四小姐记得吗……”
“噢,记得记得。”和光撩起眼皮笑了下,意兴阑珊地在路边挑了个食肆,拉着唐荼荼坐进去了。
唐荼荼忍着笑,任那太太喋喋不休地说,再往周围一瞧,下了船的少爷小姐们也都有人围着接待,各个是不堪其扰的神色。
第303章
踏上山东的第一脚,唐荼荼高兴得每根头发丝都要扬起来。
她没坐轿,跟着公孙家的轿子慢慢往水城口走。
这个沿海码头颇有假日风情,乍看青砖铺路,道路笔直笔直的,实则滩涂上能有什么好路?砖缝都松动了,一踩噗嗤噗嗤滋水,盐渍痕迹和鱼虾的腥味染透了土。
道不结实,不许畜牲蹄子和车轮踩踏,只许轿子过。人多路窄,走不快,天又飘着小雨,唐荼荼裙角全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她脸上的笑也没歇过。
鱼市占了半里地,刮鳞、开膛、剁鱼头都活像搞街头表演的,杀得好的鱼倌摊儿前能围个爆满。食肆、客栈、力夫脚工店家也都扎着草棚在路边揽客,价码写在牌子上,店面全远在一里地之外。
再后头,才能看着些别的铺面,卖干粮的、卖淡水的、卖酒的、卖跌打损伤药的,出海的船家一桶一桶提着走,不必进城,在码头上就能补足所需。
压舱麻袋摞了半人高,望不到头,生生把码头堆成迷宫阵,一路上能拐十八个弯,非要你把所有铺面绕一遍方能进得去城。
轿队慢吞吞地往前挪,后边一声锣响,不知哪家的仆役吆喝着:“贵人急行!前者让路!”
锣敲了老半天,让路的让出来半里地,追上了公孙家的十几个轿子,谁理他,再让不开了,队伍只能缀在后边。
那家的仆役急忙跑上前来游说,一瞧,是漕司家的管事,急着送他家少爷进城里看病。
很快,公孙家队首的侍卫头子招呼了声,一排轿子贴边站住,给席家少爷让了路。
唐荼荼站在边上,看那顶八抬大轿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大热天,轿夫汗从额头淌进眼里,刺得咧嘴眯眼也不敢挪一下肩膀,怕颠着车里的主子。
轿帘挂起一掌宽的缝通气,唐荼荼视角低,恰能看清轿里人。
席少爷病歪歪地倚在女人怀里,白着脸,气息低缓,大概是嗓子痒,他把头偏向窗子掩着口咳了两声,明明连口气儿都没呼过来,这席少爷看见外边站着人,还是露出歉意的神色,哑声称“对不住”,伸手把轿帘掩上了。
他那通房娇声软语地说了句什么,听不着了。
唐荼荼心想:挺有礼貌一公子哥,怎么偏偏是个变态。
和光从轿窗探出脑袋,嘀咕了句:“这人,坐个船坐没半条命,坐个轿还不得颠出胃来?身子不好他在家养着嘛,非跑这么远来玩……”
码头城市,城门是彻夜不关的,一来每日潮汐不同,船家常常是半夜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