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有时劝我,说人各有命……这‘命数’摧我折我,没给过我几天好活。说‘命苦’罢,别人能这么说你,自己说自己命苦的,那是废物。”
“从前,我只当‘人上人’都是投了个好胎的,金银窝里生出来的,才能得人敬重。”
“这半月才知,原来,旁人的敬重也能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他喝得面红耳赤,眼睛只虚虚睁着一条缝,说了好多的话。
唐荼荼怔怔听着,喉间像堵了黏糕,一个字也发不出。
“川贝!”杜仲忽然尖锐喊了声:“快。”
那叫川贝的药童猛地醒神,小声问:“唐姑娘,您家茅厕在哪?”
唐荼荼愣了下,忙说:“外院就有,我领你们……”
“我不在这儿!”杜仲吼了声:“川贝,扶我回住处。”
杜仲双腿难受地曲扭几下,抓着药童的手,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主仆俩喊开了后门,姿势狼狈,半走半跑着远去了。
唐荼荼怔怔看着。
他身下流下淋漓的水渍,夜色很暗,可唐荼荼还是看见了。
叶先生倚在后门边,分明刚才在厅里时还醉醺醺的,此时又亮起一双世上事全瞒不过他的眼。
“受过宫刑的,是没法自如排尿的。唉,这孩子,大概是从不在陌生地方解手的。”
唐荼荼光是听着,就要难受死了。
南边静海县巡卫衙,又一波焰火轰然上天,漫天的光彩与烟尘经风一吹就散。
月色澄明,人间的愁与苦全升不上天。
初五,就算是过完了年,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攒了一地的红鞭屑儿,都挥着扫帚出来扫,扫完了拜一拜,喊个“诸事大吉”,点把小火烧了。
一季的粮草和十万床棉服棉被一齐上路,竟用了五万辎重兵。
从京城一路行出通州,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最多时候一条街上聚了几万百姓,出了通州城,空气才算是通畅了。
晏少昰回身望着不见头的车队,唇角一捺,燥郁升上了脸。
京城都夸皇家娘娘们心慈,棉被用的是八斤重的棉花,十万套棉被要防潮,包裹起来就是百万斤。
只看斤秤确实不算多,可棉被跟粮草不同,粮草一车能堆垛千斤,棉被捆扎严实,一车装不下十床,一路淋霜受雪,送到边关还得等天暖和的时候晾晒。
纪氏挑头出这主意,果然是蠢货。
上百面彩旌高扬,那是各式各样的仪仗旗,举旗的小兵操练久了,行走步速都有规矩,那么大的旌旗鼓着风,走得拖拖拉拉的,全是在耽误辎重兵脚程。
一群影卫默不吭声,护着马车围了两圈,把吹号敲鼓的乐兵撵得远远的,就怕殿下不高兴。
晏少昰无甚表情,望了望东南方向,又算算行程,起码还要走六天,难免动了点心思。
初五了。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胖了没,瘦了没,天津口味习惯没,想我……咳。
心尖上仿佛有蚂蚁挪步,痒得止不住。晏少昰低低唤了声:“冯九,你过来。”
一名长相俊俏的影卫应了声,打马靠近,附耳贴过来,才听殿下说了一句话,这影卫脸色立马惊悚起来了。
声音都变了调儿:“小的哪里敢……”
被二殿下瞪了一眼,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负责辎重的副将俞丘明一路警惕,不停跑前跑后巡视着。
他看见殿下莫名其妙地从马车钻出来,换成了骑马,笔直笔直坐在寒风中,披风也不穿。
吹了半天风,突然就染了咳疾,吭坑咔咔一声接一声的,又从马上换到了马车里。
俞丘明惊得不轻,把殿下给吹得风寒了,真要怪罪起来这是他的罪责,连忙请了军医过来。年侍卫却寒着一张脸,说他们随行中有大夫,不用操心。
与此同时,一队普通装束的骑兵岔入了另一条官道,朝着天津方向冲去了,马蹄如飞,溅起滚滚黄尘。
俞丘明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个人,紧张兮兮地又来请示。
车里的二殿下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哑着嗓说:“本殿用他们办点私事儿,你不必置意。我头疼得厉害,想清静清静,你不要声张,每日把饭食送来就行。”
不要声张……
俞丘明想起那些“二殿下宿有头疾”的隐隐约约的传闻,心里一咯噔:头疾可大可小,但放皇子身上,这就是要命的大事。
二殿下铁骨铮铮,能让他疼得气虚无力的头疾必然是大疾,绝不能传扬出去!
他一骨碌翻身下马,跪地打千:“殿下只管好好静养,末将以项上人头发誓,决不让任何人靠近此车一步!”
第208章
天津的探子桩点接着口信,恭候了半日,总算把主子爷给盼来了。
这一行人虽风尘仆仆,都露了疲态,连座下几匹千里马都累得直喘粗气,各个眼里却都是精光烁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