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民为邦本,民殷国富,没亲眼得见,总是隔了那么一层。”
唐老爷眉宇凝重:“直到这地方一看,哪里有能裁撤的官呐?一县民生政务得几百人才能分任,各司其职。这么多人,仍防不住蹦出什么纰漏岔子,可咱们县才多少人口?六万多人——全天津,全北方,全天下又有多少万万民?”
“县官县官,都说是七品芝麻官,可民生大事吊在身上,不能松懈半分啊。”
他这一番话,一下子把酒来酒往、欢欢喜喜过除夕的众人给说愣住了。
唐老爷发现自己搅合了气氛,立马说:“大伙儿吃自己的,是我说多了,该罚!”
自己满饮一杯,笑着坐下了。
席上众人又热闹起来,仆役们只看身前一尺三寸地,做好分内之事就很好了。
主桌上几位先生、唐夫人都陷入沉思,甚至十一岁的珠珠小丫头,也皱着细眉想了想爹的话。
如果官员都有事儿可忙,那就不是“冗官”了。唐荼荼脑子转得快,这些土地、人口、税赋的数据,说到底,都要归到统计学上去。
拿全国人口大普查为例,即便在后世的和平年代,有各种科技加持着,人口大普查需要调度的工作人员也得上百万,放在这时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儿。
要是人员分工不周密,各府、各省庶务之间有重叠,数据上报不及时,那简直是统计学的灾难。
更让唐荼荼惊讶的是,这时代竟是有全民数据库的!
不管说统计得细不细,方法够不够先进,单说当权者如此重视统计工作,就是件让人惊喜的事儿了。
“荼荼,赶紧吃鱼呀,酱油蒸的,你不是最爱这个味儿么?”
唐荼荼知应了声,融入全家的热闹里。
宅门紧闭,门房也没留人,还是唐大虎耳朵尖,听到有人敲响了大门。他一个箭步窜出去,不多时,又迈着大步回来。
“姑娘,公孙老爷亲自送杜仲回来啦!”
唐荼荼:“在哪儿呢!”
宅门外,几十个披甲执锐的兵士列成方阵,站在门前铿锵有力地喊:“大直沽海卫所,奉大将军命,送杜神医回家!”
吼声气势雄浑,惹得巷子里左右人家都开门出来看。
这阵仗,唐荼荼止不住脸上的笑了,怪道杜仲迟迟不回来,原来是被奉为座上宾了,舍不得回来呀。
马车车帘掀开,里头的郅勇伯似喝了点酒,赤红着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便下去,隔着窗与唐老爷说了几句话。
杜仲踩着脚凳下了车,几乎是被士兵撑下来的,落地脚一软,唐荼荼眼疾手快搀了一把,连忙喊了两个家丁把他架住。
杜仲歪着脑袋瞅她一眼,又仰头瞅了瞅家门,看见“唐宅”二字,眉眼直笑。
好嘛,一股酒味,不知道喝了多少。
唐夫人轻声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胡嬷嬷,快吩咐厨房再添几道新菜。”
“可不敢吃了,再吃得顶食了。”
公孙景逸拦了一句,他自个儿滴酒未沾,年轻就是好,大红灯笼一照就是满脸光华。
他拱手给唐荼荼赔不是:“小杜兄弟医术了得,不光教了军医截肢术,还给几位将官治好了沉疴,几个将官不让走,非要留他吃年夜饭,从晌午吃吃喝喝一直到天黑,酒菜就没停过。”
“小杜兄弟不胜酒力,我瞧他醉得狠了,说是让他住到初二再走吧,他偏不,一定要今夜赶回来,说要‘回家’。”
这“回家”俩字,听得唐夫人心花怒放,不待荼荼说什么,连忙使唤人把杜仲背进去了。
唐荼荼:“治好了什么沉疴呀?”
公孙景逸:“有一个将军左脸面风,那半张脸歪斜着总抽抽,杜仲连施了半月针,已经能自如合眼了。”
唐荼荼:“还有呢?”
公孙景逸眼皮一抖,视线立马往边上游移:“别的都是大老爷们的病,你打问这个害不害臊。”
唐荼荼:“……”连蒙带猜是懂了。
她唤一声:“爹,快别拖着伯爷说话了,诸位赶紧回家过年吧。”
公孙景逸笑了声:“还是茶花儿善解人意,得,初四咱们再聚。”
告别了公孙一家,大门又锁上了,仆妇把杜仲安置到偏院,喂了醒酒汤,等了半天,杜仲依旧没大清醒。
军营里不像外边喝花酒,喝甜酒,伙头兵自有绝佳的酿造手艺,酒后劲足,杜仲还是头一次坐没坐样,脑袋枕在圈椅靠背上,躺成一个看着就难受的姿势。
他轻声喃喃:“姑娘,我今儿真欢喜……”
唐荼荼只当他喝多了,应承着:“是是是,欢喜。”从靠背缝里给他塞了一个坐枕。
她给芳草使个眼色,赶紧在偏院收拾个屋子出来,杜仲没在这宅子里住过,铺盖和洗漱用品都得准备。
屋门开开合合好几趟,这被盛赞为“华佗再世”的少年,谁也没看,仰头望着屋顶,双眼朦胧覆了一层水。
“我跟着师父这些年,民间称我们一声‘太医’……太医,太上圣医,官学博士,听起来好大的威风,是不是?”
“其实在宫里……别说是宫里,但凡家中有肱股重臣的人家,都把太医当下人看的,呼来挥去,毫无体面。”
“什么话,怎么说,得提前在心里念几遍,一个词都不敢说错了——要是说一句‘不好治’,那些守着老太爷、老太太等着分家产的孝子贤孙,就要指着太医鼻子骂。”
他哽咽了一声,声音更虚渺了。
“我有时好恨啊,恨人轻贱,也恼火别人当大夫什么都能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