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他们就是要诱你过来!”
“我知道。”杨枝淡淡一笑,随意择了个椅子坐下。
大约戌时过了没一回,铁府就归入了寂静。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纵是入夜,外面也不见掌灯,一片漆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闻丝毫人声。
杨枝让桑淮子随身带了一副双陆,两人正对弈得起劲,忽闻门外咄咄两声乍起,一名侍卫欲出声呼喊,话还未出嗓子,就被劈啪两下,截断了声线。
下一息,铁锁叮当之声传来,杨枝抓起桑淮子:“走。”
几乎是出声的同时,锁芯啪地一声弹开[1],一袭高大黑影窜入厅中:“大人,走!”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是刑部的服饰。“周尧,你没事吧?”
“大人放心,属下没事,是柳大人让我来救大人的。”周尧道。
“柳大人?”桑淮子饶是不知事态全貌,却也听杨枝说了个大略经过:“可你不是被困在这府中吗?我们今日就是为救你来的啊?你怎么会还能听那什么柳大人差遣?”
杨枝与周尧相视一笑。
“小姐,此刻不宜多话,待离了铁府,小的再与你细说。”
“离铁府?你们想到哪里去?”然周尧话未落,院中忽响起一个寒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嘲。杨枝极目,见廊庑处亮起两盏灯笼,于漆黑院落之中,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到得近处,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后的一张极为美艳的脸,一身深紫襦裙,裙摆处银丝浮动,绣的是莲花,分明是极素极雅极沉极静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妖冶繁华的味道。
再看那脸,眼尾微微吊起,长眉斜扫入鬓,不语时已有三分飞扬姿态,明媚夺目,分明已非少女年纪,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飒飒风流。
杨枝看见来人,目色一凝,旋即却笑着一拱手:“铁夫人。”
这已是与沆瀣门三日之约的第二日。柳轶尘还在官驿,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铁府之中。
要想破局,首先得从这个铁府出去。
次日一早,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停在了铁府门前。马车停稳之后,自车上下来一个人,眉目俊雅,似墨色山水徐徐展开,一身儒意,仿佛还带了些许药香。
来人穿府而过,脚下不停,直直向偏厅奔去。
杨枝前夜到底没有走成,那扇门重新落锁,这一回,连周尧都被关在了里头。来人穿院到得门前,沉沉一声吩咐:“开门。”
左右不敢违抗,十分利落地开了门。
偏厅左侧有个卧房,三人中只有桑淮子当真上/床睡了。杨枝守在花厅,本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何时竟支颐睡了过去。一声锁开,她从浅憩中惊醒,抬眸望见来人,轻轻一笑,带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讥诮。
薛穹踩着晨光而来,一身素雅,不染纤尘。
“阿敏。”
“薛大人。”
杨枝起身,迎着开门的那一束日光,望向他。明澈双眸被日晖一息照亮,那里头却藏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薛大人”,薛穹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杨枝扬起脸,露出当真不知一般的天真。
薛穹假作不觉,垂下眼:“柳敬常的马车已经出城,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好。”杨枝走过来,走到他身前站定,抬眼与他相对。他眸底本来澄澈,却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雨雾,雨丝涟涟,烟云弥漫,让人看不穿那后面的心绪。
望着他,她忽然一笑:“薛哥哥。”下一瞬,却霍然抬起手,然几乎是她手抬的一刻,他手臂已迅疾一伸,将她手腕牢牢控住。
看出她眼底的惊讶,他轻叹口气:“上回御史衙门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他虽是个书生,但幼时亦习过骑射,身手虽算不上敏捷,但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上也远胜她一筹。
“薛哥哥……”杨枝知道上次之后,他已有了防备,今日来见她,亦是有备而来。短暂的愣怔之后,终于泄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见他踟蹰,又补了一句:“左右虞城不远,我们来得及……你若不放心,就捆住我手脚。”
薛穹看她一眼,松开手:“你……说吧。”
“你把门关上。”
薛穹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须臾,向身后摆摆手,立有侍卫将门带上。
杨枝望着他——岁月掀起巨浪,淹没桑田;河海干涸,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不知多少个弹指的寂静过后,她轻轻开口:“薛闻苍,你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饶是已有所料,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眸光呆住了一般锁在她的手上:“阿敏,我亦是为你好,再过一会,你就能见到母亲了,不好吗?你本不是朝中人,何必为了柳敬常搅这滩浑水?还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他?”
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