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
“啊?”
“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
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
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
“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
“你啊。”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
“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
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
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柳轶尘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
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
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
“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应了。”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
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
第四十章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