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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齐聚(2 / 2)

相府千金庞娇虽也在国子监念书,却不曾与她同室听讲,且她总是早到的那一批,而庞娇惯常来得晚,因而极少碰面。

陈书眉记得,当初相府大婚后庞娇来国子监,曾掀起了一小阵波澜,有些官家小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硬要找到学监,说国子监没有招收已婚女子的先例,说庞娇婚后合该相夫教子,不该再来念书,云云。

学监被一群女学生堵在房里,不知如何处理,女学生可以不敬师长,他却不敢不敬女学生的父兄们,更别提这其中有好几位宗室皇亲,个个都是硬碴。

最后还是王璠带了平阳大长公主的手谕,说国子监以前没有招已婚女学生的先例,便从今日现开这个先例。

王璠替学监解了围,更当众维护庞娇,为她赚足了面子,自此,人人都知道平阳大长公主疼爱这个外孙女,疼爱到为她改了延续几代的国子监入学规矩。

也是打从那时起,陈书眉知道王璠与庞娇舅甥情谊甚笃,远非亲戚客套,如今王璠一死,只怕庞娇像没了亲哥哥一样伤怀。

陈书眉向丞相府马车那边看了一眼,谢知行先下了车,扶着庞娇的手臂将她送了下来,远远看到陈书眉,冲她点头示意,陈书眉也遥遥屈膝一礼,算见过。

她如今已经不怕碰见谢知行了,陈书眉想得很清楚,哪怕是她站在谢知行眼前,谢知行也不会把她——如今的学士府的三姑娘,同几年前通州那个乞儿联系起来。

这,就叫灯下黑。

陈书眉勾了勾唇角,转身朝着国子监大门走去,谁知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陈姑娘留步!”

陈书眉讶异地看着庞娇丢下谢知行,疾步冲自己跑了过来。

“陈姑娘,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有几句话想问你,不吐不快……”

陈书眉看了眼天色,她还想在先生来之前,再温习一遍昨日落下的课程,“边走边说?”

“庞姑娘,那天的事情公主府的嬷嬷已经问了很多遍,我也仔仔细细回忆了多次,当真没见到有人做手脚,就算是一口点心也没有……”

陈书眉有些同情地看向庞娇,庞娇双眼微红湿润,提起王璠就要落泪,急急地打断她:

“你不要怕有人位高权重!我外祖母身份摆在那里,只要你肯说出来,定能护着你,不会让你被人报复的!”

位高权重?

这是……在影射谨郡王李修?

陈书眉挑了挑眉,仍是坚持:“庞姑娘,当真没有。”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国子监前院的布告栏处,这里平日贴的都是学生们自行组织的一些活动,诗词大会、品茶宴之类,陈书眉还记挂着蒋飞身上的伤,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正要直接走过去,就听见庞娇在她身后哆哆嗦嗦道:

“这……这是什么?”

陈书眉回过头,在布告栏上看到了她此刻身在大理寺监牢的原因。

那是一张纸。

纸上有她的名字,还有她这几年数次午夜梦回,总在做的那个噩梦的开端。

“鄙人王璠,年十九,家住长安,乃平阳公主亲子,性顽劣而常交友,近来意外得知辛密一二桩,秉持君子之道,本不欲与人言。”

“学士府第三女,陈书眉……”

念到这里,陈书眉的声音微微发抖,对面的官差冷哼一声,催促道:“念!”

陈书眉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学士府第三女陈书眉,乃是三年前陈学士下通州寻找外室所生骨肉时带回,然据鄙人所查,彼时陈学士亲女早已亡故,陈书眉乃是……乃是冒名顶替,实同陈府毫无瓜葛,不过通州城一无父无母的乞儿,贪图陈府富贵,仅此而已。”

陈书眉念到这里,耳室里旁听的谢知行眉头微蹙,就连牢房门外的衙役都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学士府三姑娘谁人不知,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女,多位王妃郡主的座上宾,竟然……竟然是冒名顶替……

通州城乞儿,摇身一变,化作学士府千金。

可怜陈学士一生清廉,竟将旁人当成掌上珠!

“此女贪慕富贵,既已鸠占鹊巢,必不会容忍真相大白,知晓我得悉此事,未必会善罢甘休。因此,鄙人特留书一封。”

“若某日鄙人遭遇意外不幸身死,极有可能是因知悉此事被灭口,还望大理寺彻查,莫要放过凶手。”

一整封信念完,陈书眉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冷冷清清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官差。

“所以,你们大理寺并没有我行凶的证据,只是凭借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污蔑我是凶手。”

官差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不知从何而来?这是王公子的纸,王公子的字迹,就连上面的印都是王公子的私印!这信不是王公子生前留下指证你的,还能是什么?!”

蒋飞听到这里,询问地看了一眼谢知行,后者浅浅点头,又担忧地把目光转回到妻子身上,庞娇显然自从见到那封信起,就认定陈书眉是凶手,隔着窗口咬牙切齿地盯着。

“此言差矣。王公子已经亡故,这信总不可能是他借尸还魂贴在国子监布告栏的,只有找到贴信的人,才能问出信究竟从何而来。”

此时还能这么镇定,有理有据地进行分析,蒋飞简直要给陈书眉拍手叫好,可官差却不吃这一套,狞笑着问:

“废话少说。王公子这封信里指证你的事情,你认,还是不认?”

正如王璠信中所说,鸠占鹊巢享了三年荣华富贵,怎会让真相大白?何况此时还搭上了人命官司。

牢房审讯室里,隔壁耳室中,无人认为陈书眉会认。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勾了勾唇角,痛快一点头:“我本是通州城内一乞儿,并非我父亲的骨肉。”

刹那间,审讯室内外静得出奇,一时间甚至能听到大理寺门外遥远的吵闹声,吵闹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牢房外。

“但说我为此杀人灭口,纯属无稽之谈。”

下一刻,陈书眉的声音同牢房外陈学士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合二为一。

“小女本来就是老夫收养的,此事陈府上下人尽皆知,从不怕人知晓!小女怎么可能怕人发现而杀人灭口呢?”

“——我本来就是我父亲收养的啊。”

一语出,满堂皆惊。

牢房外,陈学士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着气同李修解释:

“下官三年前去通州,的确是去寻找我那可怜外室留下的骨肉——家母当时病重,想要见一见这个可怜的孩子——谁知到了通州才得知,那母女二人早就不在了。下官一时情急,又见书眉这孩子可怜见的,就自作主张带她回府,假称这就是那个孩子……”

“为了瞒住家母,下官对待书眉同她两个姐姐一般无二,在外也不提’养女’二字,许是因下官有此疏漏……才让王公子查知书眉真实身份后,误以为她胆大包天,甚至可能为此杀人灭口吧……”

陈学士一把年纪,连连告罪,说是自己疏漏,李修忙劝慰不停。

不管认养女还是称作外室女,说来说去都是学士府私事,实在不欠旁人什么交代。

耳室内,蒋飞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庞娇早在陈学士出现时就摔门离去,谢知行少见地没第一时间去哄妻子,而是驻足片刻,隔着那一小扇窗子仔细端详陈书眉,目光莫名。

蒋飞正要走,突然见审讯室内又走进来个人影。

李修走到陈书眉面前,诚恳地表达了歉意,又归还了大理寺白日从国子监搜出来的私人物件,就在陈书眉一脚踏出牢房门口时,问道:

“陈三姑娘昨日夜里,可曾见过什么人?”

陈书眉如今见过了大场面,颇为镇定,“郡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闺阁女子,夜里能见什么人?”

李修冲陈书眉笑笑,蒋飞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般和气,不屑地撇了撇嘴。

“陈三姑娘不必紧张,只是句闲话,昨日夜里大理寺遭了贼,官兵一路追到了陈府附近,唯恐贼人惊扰了姑娘,才有此一问。”

陈书眉摇头,一墙之隔,蒋飞猛地停下了脚步。

李修继续道:“王公子出事当夜,曾有人在二更时分夜探公主府,雨水泥泞,在屋顶留下了半枚脚印,巧的是……昨夜来大理寺的贼人也留下了小半枚脚印……”

李修又笑了起来,冷峻面容沐浴着半边阳光,颇有些冰雪消融之感,但蒋飞却如同整个人被浸到数九寒天的冰窟内,从头顶发丝寸寸冷到脚底。

她终于知道,她自己明明也是半个嫌犯,李修为何一改严苛作风,让她进大理寺耳室旁听审讯了!

自今日见到她开始,李修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次响彻在耳际。

“来看陈三姑娘?”

“你们国子监同窗多得很,真来大理寺看的,可就你一个……”

“陈三姑娘进这一趟大理寺,不论案子是不是她做下的,此后名声都尽毁了。莫说论婚嫁,只怕在亲友社交圈里都举步维艰……”

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试探。

那早在见到她第一眼,就恍然大悟般的了然。

突然听到案子内情,陈书眉似是唬了一跳,试探着问:“那……脚印?”

“脚印是一样的。”

李修向耳室的方向望了一眼,“杀王公子后夜探公主府的,同昨夜闯大理寺被本王当胸一剑、官兵一路追赶到陈府附近的,是同一人。”

陈书眉倏然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李修。

“本王现在再问一遍,陈三姑娘——昨天夜里,你可曾见过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