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是陈书眉,且大理寺已经抓了人。
这件事让蒋飞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且不说在公主府那日,陈书眉全程鹌鹑般缩在人后,自始至终没碰过王璠半片衣角,单说她一个只知念书的闺阁女子,也不可能同王璠结下什么仇怨以至于要下手杀人啊。
“这你就猜不到了,陈三姑娘啊……是为了灭口!”
那年轻公子见蒋飞爱听,来了劲儿,借着手臂被她拉着的势头靠近些,直凑到蒋飞跟前,在她耳边小声解释了几句。
蒋飞听完讲述,猛地睁大了眼,而后又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若是如此,那陈书眉性子里那些自相矛盾的点——比如剪碎了衣裳让人光着身子没得穿,用这种方法来威胁人,明显不是闺秀作风——就都解释得清了。
年轻公子讲了一通,自得道:“现如今,此事传得国子监人尽皆知,姑娘若是想知道更多,我姓毛,单名一个进字,姑娘可……”
他话一边说着,手上竟然试探着摩挲蒋飞的手腕,蒋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推开他:“谁问你姓甚名谁了?”
她说完便走,那人涨红了脸,“哎”了好几声,倒也没追。
蒋飞本想直接去大理寺,路途过半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女装,临时更换路线找了家成衣铺子,把陈书眉那套旧衣换下来,仔仔细细用布包裹好——既然陈书眉没出卖她,那这套衣裳还是要洗干净好好还给人家。
换衣服的时候又想起那姓毛的公子一举一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是被占了便宜,赶忙洗了帕子擦手,恶心得恨不能搓掉半层皮。
这股恶心劲儿,直到来到大理寺附近才稍稍缓解。
大理寺的前门建得很是威严,两只一人高的石狮子守在门口,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劲儿。
蒋飞昨日才挨了一剑,流了不少血,今日实在飞不上屋檐,只得站在台阶下,任凭那两只双眼似铜铃的石狮子睥睨。
——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国子监学生,也进不去大理寺大门啊。
蒋飞站在大理寺门口吹了会儿风。
要不还是上屋顶看看?
把伤口勒紧些,忍着疼大抵也就过去了。
蒋飞正四处观望,寻找可借力跳跃的地方,远处突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吁”的一声,一匹雄壮的黑马停在她眼前,马上是个熟人。
蒋飞还记着胸口那两脚留下的黑印,眯起眼看来人。
李修今日穿了深绯色官服,腰上佩着仅宗室可佩戴的龙纹香囊,满头青丝被金冠整整齐齐束在头顶,马方才被他勒得前蹄抬了一人高,束好的头发竟是纹丝不动。
这人就连头发都古板到无趣,亏她之前还以为能称得上知己……
痛失神偷圣手知己称号且毫不知情的李修从马上一跃而下,看了蒋飞一眼,“来看陈三姑娘?”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他竟然能记住自己是谁,还记得自己认识陈书眉?!
蒋飞一直以为,李修眼前除了大理寺那些未解冤案之外,是瞧不见人的,就连王璠生前都说,若不是平阳大长公主亲自开口,就连公主府办宴会都请不来他。
何况他一个汲汲无名的国子监小混混呢。
“见过郡王爷。”蒋飞埋下困惑,道:“好歹同窗一场,我既然听说了,总想来看一眼。”
李修又看了蒋飞一眼,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将手中缰绳递给来接应的衙役,转身往里走。
“你们国子监同窗多得很,真来大理寺看的,可就你一个。”
这是夸她有情有义?
蒋飞挠了挠头,要不是陈书眉昨夜救她一命,她还真未必多在意陈书眉的死活。
蒋飞追了几步。
“嗐,除了关心外,我也想问问清楚,王公子好端端一条性命,究竟是不是她……郡王爷知道,此事同我也算息息相关了。”
李修“唔”了一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看得蒋飞浑身寒毛阵前点将般根根立起,脸上赖皮表情都要撑不住,才道:“那跟进来吧。”
这……这就让她进去了?!
蒋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急跟上。
大理寺进门是正堂,公开审讯判刑之用,穿过正堂后四方小院,左手边是审讯与羁押犯人所用的牢房,右手边则是库房——蒋飞昨夜才从那儿跌了个大跟头,因而深恶痛疾。
她本以为定要去牢房,谁知李修走到牢房跟前突然转了个弯,蒋飞跟着他七拐八绕,转得头都晕了,这才停在一间极小的耳室前。
蒋飞打量着这间耳室四周,若是她昨夜中剑失血没把脑子也丢掉,那这间耳室该和牢房是相连的。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进去吧,隔壁就是审讯室,里面都听得到。”
蒋飞“噢”了一声,刚要进门,李修又突然叫住了她,“蒋公子。”
蒋飞努力压平翘起的唇角,看来果真记得自己是谁,然而李修的后半句话让她瞬间齿冷。
“蒋公子该知道,陈三姑娘进这一趟大理寺,不论案子是不是她做下的,她此后名声都尽毁了。莫说论婚嫁,只怕在亲友社交圈里都举步维艰。”
蒋飞之前还没考虑这个,生存显然是比社交更急迫的问题,可李修这么一说,她也来了火气。
“郡王爷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就派人抓捕?!”
还大喇喇地去国子监当众抓人,是生怕此事闹得不够大、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李修深深地看了蒋飞一眼,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
装什么深沉?!
蒋飞赌气般一脚踹开耳室的门,里头传出一小声惊呼,她这才发现,原来耳室中还有两个人。
这二人不是旁人,正是探花郎谢知行与他的妻子,庞相独生女庞娇。
谢知行显然没料到李修还会让旁人也来耳室,在里头刚好听见蒋飞和李修争执那两句,面露尴尬,“蒋公子……也来了……”
“是我让大理寺抓人的。”庞娇开口打断夫君。
庞娇没回头看蒋飞一眼,只盯着墙上小窗口,窗口另一侧就是审讯室,她显然不想错过一丝一毫审讯细节,趾高气扬地用后脑勺道:
“我舅舅被人害死,既然有了线索,当然要第一时间抓人审问,有问题吗?”
蒋飞没同她争论,她站在嫌犯的角度觉得陈书眉不该受此等待遇,可若站在受害者家属角度,只怕恨不得直接大刑伺候,只要能问出凶手是谁。
谢知行微微歉意地冲蒋飞一颔首,“我们夫妻同舅舅一向亲近,娇娇和他虽差着辈分,自小却是一起长大的……”
见蒋飞点了头表示理解,谢知行又回头小声劝庞娇:“那日的情形我已经同你详细讲过,陈姑娘自始至终没靠近过舅舅,不可能是她……”
庞娇冷笑一声,再次打断他:“谢知行,你现在是要帮着旁人说话了?”
“不是这样的,娇娇……”
蒋飞觉得,倘若不是自己也在这间耳室里,只怕谢知行眼下就要说些赌咒发誓之类的夫妻酸话了,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好了,隔壁来人了,住嘴。”
谢知行讪讪地放弃劝说妻子,或者说,被迫放弃劝说庞娇,天之骄女显然只相信自己看见听见的,并不肯给与丈夫的判断力丝毫信任。
隔壁传来生硬的问话声:“姓名、籍贯、住址,你是如何给王公子下毒的,一一报上来!”
问话的官差显然并不给学士府留颜面,一上来就认定了陈书眉的凶手身份,态度几乎称得上粗鲁。
蒋飞心头一紧,走到庞娇另一侧,隔着那扇小窗口再次看到了陈书眉。
几个时辰不见,她……瞧着还算镇定,坐在审讯专用的椅子里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不是被困审讯室,而是在皇宫御花园做客,嘴角挂着一抹嘲讽,开口就同官差杠了起来。
“你们冲进国子监抓了我,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
蒋飞微微讶异,这才几日的功夫,陈书眉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般。
刚熟络时她脸上常挂着的胆怯一扫而空,随着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内里那颗坚韧的魂魄蠢蠢欲动,要奋力挣脱出这张柔软的皮囊。
“老实回答问题!”
官差将桌子拍得震起一层灰,陈书眉咳嗽了两声,打量着那官差,淡淡道:“我没给任何人下毒。”
“哦?你做了还不承认?王公子本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啪”的一声,官差将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拍在陈书眉面前,“来,念!自己念!”
陈书眉死死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鄙人王璠,年十九,家住长安,乃平阳公主幼子,性顽劣而常交友……”
陈书眉一边念,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她只是去上个学,怎么就落到锒铛入狱的地步。
天还蒙蒙亮时她就来到国子监,意外碰到了丞相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