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无是诏狱的酷吏。他杀过成百上千的人,早已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哀求。磕头告饶,发誓赌咒,不过是濒死之人的黔驴之技。他看久了也会腻烦。
卢腾的那一番哭诉,倒是出乎东无的意料之外。
卢腾不为自己求情,只想让若缘活下去。他言辞恳切:“若缘是您的亲妹妹,她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求您高抬贵手,只要您饶了若缘,我什么都听您的!”
东无收剑回鞘。他坐到了近旁一把木椅上,状似闲聊地说道:“我不缺钱,也不缺人,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卢腾的面色越发苍白:“我、我……”
卢腾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优异的才学,也没有殷实的家底。他能给东无什么好处?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
他硬着头皮说:“我会做木工,我雕刻的东西能卖钱。我亲手做过桌椅板凳、橱柜箱笼,样式大小各有不同,都是一样的经久耐用。”
东无的指尖轻敲了一下扶手,敲开了几条深长的裂缝。他侧目而视,卢腾的脸上血色尽失。
恰在此时,若缘匆匆赶到。她从门外走进来,裙摆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她的面颊也被泪水沾湿了。她重重地跪在东无的脚边,慢慢地念出两个字:“皇兄。”
东无依旧淡然道:“皇妹。"
若缘泪如雨下。她没发出一丁点呜咽声,只是沉默地哭泣着。她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流遍地。
那些侍卫都对她很好,可她无法保全他们。她不敢细看,也不愿细想,浑身冷得发抖,既悲痛又愤怒。
心头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是哀伤与憎恨交织而成,她恨不得纵火焚烧,烧死东无,把东无的神魂都化为灰烬,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别人无情,更恨自己无能,每一滴眼泪都是耻辱的象征。
她要从东无的魔爪中逃脱,就必须摆出一副软弱之态。她抖抖瑟瑟道:“敢问皇兄,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东无向来是寡言少语之人。他并未答话,轻瞥了一眼卢腾,卢腾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东无静默地笑了一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须拿腔作势?皇妹是聪明人,可别一味地装糊涂。”
若缘被他的威势震慑,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东无洞察幽微,若缘的每一丝表情都瞒不过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却比他低贱得多。他已经杀了她的侍卫,还要杀她的驸马,当着她的面,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收敛。
凭什么呢?
若缘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像是一把锉刀正在锉她似的,引发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来。她张大了嘴,龇出牙齿,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筛糠一样地打着颤,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响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笑着说:“我娘是低贱的宫女,我从小在冷宫长大,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馊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为了教我认字,甘愿被一群太监□□……”
话未说完,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泪光,唇边漾着笑意:“诚如皇兄所言,我不该装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贱人,是恶人,是罪人,也是聪明人。皇兄若能用得着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破空之声一闪而过,东无忽地拔剑出鞘。他用剑尖挑起若缘的下巴,闪动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她展颜一笑,脸颊上浅露一对梨涡:“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泽,赏罚奖惩全凭您一人做主。”
“好,”东无扔给她一把匕首,“立刻杀了卢腾。”
若缘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个人连皮带骨被冻住了。忽有一阵晕眩感从她的脑袋里涌出来,她喃喃自语道:“皇兄,我、我……”
东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给你活路,可别让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无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长公主。生死荣辱,你自己选。”
若缘终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东无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杀光。他至少要留一个活口,彰显他的仁德。天下读书人一贯推崇“仁心仁术”,东无当然也会顾念他的名声。
他是暴君,却不是昏君。
倘若东无篡位夺权、杀父弑君,再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点好处。长公主会成为他的棋子,在他的操纵之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朝野的局势。
东无的这一番谋算,让若缘胆寒。如果她忤逆东无,她必定会遭受极大的折磨。
若缘听说过东无的一些事迹。
东无杀妻杀子,残暴不仁。他曾经将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的道理就是法理,他的命令就是严令。若缘根本不可能违抗他。
若缘捡起了匕首。
天光依旧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室内,散乱的发丝在若缘的耳边拂动着。她毛骨悚然,耳朵被针扎似的,隐隐刺痛起来。她又晕眩了一会儿。
而后,若缘把匕首举得更高,锋利的刀尖正对着卢腾。
卢腾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他眼含热泪,脑袋也往下低,他还听见东无的声音:“尽快动手,皇妹。”
若缘嘴角一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卢腾毕竟夫妻一场,请皇兄见谅,我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了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