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俶思量半晌,终于还是将话明确地说出口。他如此聪敏之人,自然很早就觉察出官白纻对自己的心思。
官白纻有才干、有机谋,又能在关键时刻下得去狠手,当断则断,殷俶珍惜她这份能力,也不愿伤损与她之间的感情。
男女情爱,太过虚无缥缈,不若君臣身份,牢固纯粹。
生生世世,他都是她的君,没有任何事情能将他二人隔开。
除非,官白纻厌倦了权势富贵。
她是个睡觉都要枕着金子入睡,为了权势可以手刃亲弟的女子,殷俶不信,她能舍得下任何红尘荣华。
她若喜欢,送她便是,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自己身侧,殷俶神情凉薄地暗暗忖度,目光还若有若无地落在官白纻在灯下近乎透明的那截皓腕上。
那颗原本千疮百孔的心,被撕扯得粉碎。官白纻惨白着脸,五指倏然扣紧手中的茶碗,垂眸,低声应下,“仆省的。”
自称“仆”的习惯,也带到了今世,那一个生硬的字眼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他面前,自己的卑贱和轻微。
的确,前世,若他名声没有受损,还有一个名正言顺,互相倾慕良久的未婚妻等着他呀。
他前世纳了自己,再没有任何妻妾。
世人都笑他为一妾守身如玉,实在可笑。唯有她知晓,他醉酒后攥着她的手,口中呐呐着的,是谁的名字。
前世陆蓁蓁作为与北狄谈和的代价,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等着自己叔远哥哥的小丫头,在绝食三日三夜无果后,受封公主,远嫁和亲。
她走那日,殷俶还被幽禁在东宫之中,他喝了许多酒,醉得不成样子。那是冬日,宫中没有充足的炭火,官白纻不知道怎么办,又但心他醉酒受寒,只能解开衣襟环抱着殷俶,用一床被子将二人裹在一起。
殷俶疯了一样的喊着陆蓁蓁的乳名,如杜鹃啼血,声声嘶鸣。她便装着陆蓁蓁的模样,一声一声地回应他。
她那时,其实是心疼多过愤怨的。
她怀里的男子,是皇帝的嫡长子,本该是天皇贵胄,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却幼年丧母,生父又对他分外薄待,贵妃狠毒,亲弟又虎视眈眈,大臣们拿他当作与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母家将他当作世家重回朝堂的砝码。他被所有人看重,又被所有人漠视。
就连他最爱的女人,都只能远嫁和亲,而他贵为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只身远去。
而她呢,至始至终,不过是他身边可以暖床的宫人罢了。称她是妾,都是泼天的抬爱与恩宠。只不过,是这人从不曾真如对待奴仆般,看轻她罢了。
官白纻是个冷情冷性之人,可这样的人,也有心,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慢慢地回过神来,展颜一笑,“爷,仆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自然。”,殷俶浅淡一笑,饮着茶,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带着前世不曾有过的意气风发。
今生,江山美人,他都要攥在手里。
“爷,您知晓仆的死因吗?”
官白纻听他柔声讲述当今官场的形势,柔声插了一句。
殷俶动作一顿,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半晌后,他面色如常地放下茶碗,摇了摇头,“不知。”
是不知,还是懒得去深究,官白纻的眼中划过一抹自嘲。片刻后,她又问:“爷,那您,又是如何?”
他既然也来了,那么前世必然是也死了。只是那时的殷俶已经贵为一国之君,谁又能那般轻易地杀了他呢?
男子沉默地瞥了她一眼,片刻后,仍是摇摇头。
不知,仍是不知。
殷俶沉下眸色,在他的记忆中,没有鸦娘与自己身死的片段。他似乎只是睡了一夜,第二日睁眼,外面的世界便天翻地覆了。
“那如一大师,似乎知道些许这其中缘由。”,女子歪过头,盯着那火烛。
“大师已然说过,此等天机,不会随意泄露。”
殷俶放下茶碗,“你可是官家带着来寺院中诵经祈福的?”
“是,老夫人病重。”
“官阁老不日便会丁忧,如今看来,是时候有所行动。”
殷俶放下茶碗,牵着官白纻站起身,二人相携而出。走到门前,官白纻忽然停住,从男子的手中挣脱出来。
到底不是前世,她不是殷俶的家室,如此携手而出,怕被人瞧见,坏了他的名声。
官白纻柔下眉眼,五指缠绵地轻轻摸了摸男人的手腕,偷偷改去拽他的衣袖。
男子的眉峰在女子抽手的瞬间蹙起,却在觉察出对方的小动作后,又旋即舒展开来。即便知道会抓起褶皱,也没有制止。这些小事,他素来由她。
二人相携而出,室外霜寒露重,殷俶顺手解开身上的大氅,搭在官白纻肩头。
玉捏的人裹在雍容华贵的黑色大氅中,吐出小口白气。她看起来心安理得,似乎穿这人的大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请,也不甚惶恐。
三思见自家爷一身月白走出来,正心中疑惑,又看到有一紧紧跟在他身后,穿着主子的黑色大氅,二人极为亲昵。
他用力揉揉眼,将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摁回去。即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有分毫地窥探之意,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走到二人前面,老老实实掌灯,眼珠死死盯着脚下的路。
第6章 皇贵妃(一)
陈海擎起盏灯烛,轻放在天子案边。昏幽的烛光下,睿宗面色铁青,不言不语。
在他的对面,更加昏暗之处,一个身穿红色飞鱼服的官员跪趴地上,微微颤抖。
“你先下去”,正值壮年的君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挥手叫那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