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始反复回味着江倦的话, 知道他口中的“你们”指的可能是周悬、姜惩、高进, 甚至每一个在乎他, 愿意遮掩他罪行的人。
如果没有这些顾忌, 他完全可以把李蘅带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用更残酷的严刑拷打出他想知道的秘密。不管是为了让其他人免受牵连,还是悬崖勒马,守住了他身为警察的底限, 没有迈出那无可挽回的一步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幸运。
但江倦有一句话没说错, 不管什么手段, 他都是敢的。
长期以来, 远离社会的他一直在和泯灭人性的犯罪者打交道,再怎么不愿被同化, 他也已经是半条腿跨进那个世界的人了,他的道德感较比正常人低下, 认为暴力是解决问题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就算他对李蘅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对萧始而言都不意外。可他偏偏在彻底沦陷深渊前停下了致命的脚步,这让萧始觉得这些年来其实江倦也一直在和潜藏在他脑海深处的恶念做着斗争, 他一直都在努力融入社会,想做个正常人, 这一点让他非常欣慰。
他进卧室没看到江倦的人影, 出来找了一圈看到哮天乖巧地坐在一楼的次卧门前, 便推门走了进去。
这座二层楼的老宅的房间很多, 过去江母住在一楼的主卧, 江住原本住在一楼的次卧, 但江母生病那段日子需要人照顾,他便把床搬到了主卧隔壁的储物间。后来江母病重,身边离不开人,他就在母亲房里打了两个月的地铺。再后来江母住了院,到离世的这段日子他都没怎么回家,也无心打理,从那时起,这宅子就基本没住过人了。
这次萧始拿到钥匙,比江倦更先回来,便把房子里的陈设恢复了他住在这里时的样子,仿佛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未发生,他们依然能在这充满着美好回忆的宅子里嬉戏打闹,早起并肩刷牙,午后挤在沙发上小憩,逢年过节全家人一起下厨做顿丰盛的饭菜,永远不乏欢声笑语。
如果时间没有留下那些残酷的刻痕就好了……他想。
哮天摇着尾巴让开了路,他推门进去,就看到江倦手里抱着本旧笔记,愣愣盯着墙上分秒跳动的钟表。
笔记翻开的那一页,清秀的字迹写着:“酸辣汤,两勺酱油,半勺老抽,两勺陈醋,一勺蚝油,辣椒、胡椒适量,锅内蒜末、小米辣爆香,下入料汁和高汤,煮开后下入豆腐丝、木耳丝、香菇丝和金针菇,煮熟后勾芡让汤汁粘稠,下入蛋液,搅成蛋花,关火后点香油,撒上香菜即可。”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注:“阿倦不喜欢吃姜,姜粉也不行,但是香菜很喜欢,可以多加。要是他又不吃主食,一定要多加些豆腐丝。”
看得出来,这本食谱并不是江住记录江倦口味留下的随笔,而是希望有人能在他之后继续照顾挑嘴不爱吃饭的弟弟才写下的札记,通篇没写过“关心”二字,却处处都表达着他对弟弟的爱。
回到老宅的那天,萧始就找到了这本笔记,按照上面记录的方式煲了最简单的海带排骨汤,骗他说是从姜惩那儿学来的,江倦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半个字,却一言不发埋头喝光了底,就连不怎么喜欢的肉也都咽下了,像是又尝到了哥哥的手艺。
萧始勾勾嘴角,扯出个笑脸,过去拍了拍他,“这屋里没开空调,在这儿坐着干嘛,不冷吗?”他摸了把江倦冰凉的脚。
江倦依然目不转睛盯着那钟,“我在等。”
“等什么?”
“市局,省厅,市委,纪委,总有人要拿我去问罪的。你把我藏在这里能躲一时,还能避得了一辈子么。”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萧始坐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瘦削的脸,“这件事你可以放心,暂时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刚姜惩来了电话,说李蘅已经醒了,对自己那一身伤,他咬死是自己摔的,否认事情跟你有关。虽然长眼睛的都知道他那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造成的,但他不提你的名字,也没人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承认。这事没那么简单,三两天恐怕没个结果,在得到消息之前,就当你还在被停职,老老实实养几天吧。”
江倦也没多问,过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这钟应该在很多年前就停了,是你换上电池的吗?”
萧始回头看了一眼墙上那款式略显老旧的钟表,“嗯,太久没用,电池漏液把里面都腐蚀了,我找人修了修。”
“时间错了。”江倦淡淡道,“你忘了,哥哥房间的钟快七分钟。他总说如果现实能快七分钟,或许爸就不用死了,所以他的手表、手机、电脑的时间全都调快了七分钟。”
萧始轻轻抱了抱他,“我没忘,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你得向前看。”
那人闻言笑了,“真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这话。”他皱眉苦笑的样子看得萧始心里发酸。
他抚着萧始的脸,轻叹道:“萧始……你迟早要长大的,我跟哥哥都陪不了你一辈子,只能做你生命中同行过一段路的过客,哥哥走了还有我替他守着你,但我要是走了,你就得自己走下去了,要学会懂事,知道吗?”
萧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也许是看不到尽头和光亮的前路让他感到了不安,所以他才会作出这种遗言般的嘱托吧……
萧始打起精神笑笑,“说什么呢,怎么老气横秋的,咱们两个到底谁大?”
“不重要,反正你的心永远也长不大,看到的只有眼前几步,想要的东西得到了不知珍惜,得不到就又哭又闹,和三岁小孩有什么区别。”
萧始一使力,欺身压上了他,把他按倒在床上,与他鼻尖相抵,沉声道:“以前不知珍惜,但以后我会……”
江倦叹道:“萧始,你算算我的人生能有几个八年等你回心转意呢?我从来不敢让你知道这八年里我经历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还在人世的幻影,但我满足不了你对他的那些幻想,你留在我身边,对我的了解越多,只会让你更加……恨我。”
“不……”
“萧始,他已经走了,就让他依然保持最美好的样子,成为你心里的永恒吧,不要让我污了他的清白,求你了……”
萧始用唇覆住了他滚烫的眼睑。
这是江倦第一次觉得萧始的体温那么凉,连一向炙热的吻都发冷了。
“别哭,心疼。”
萧始贴着江倦的脖颈,把他松垮的领口又扯开了几颗扣子。
那人立刻抓住他的手,“别……至少别在这里。”
萧始“噗”一声笑了,“想什么呢,我刚做了菜谱上的酸辣汤,放了很多豆腐丝,你应该会喜欢,今天又是刷新厨技的一天,给我点儿面子,嗯?”
看在他确实有进步的份儿上,江倦不好泼他冷水,至少这狗东西不再成天逼着他吃袋鼠肉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了些,他也就没那么上火了。
“怎么样怎么样?”萧始摇着尾巴把他按在餐桌前,把汤都喂到了嘴边。
江倦抿着那碎得惨不忍睹的蛋花,吃着切得粗细不一菜丝,把这一口没化开的盐生咽了下去,硬夸了个“好”字,“我哥留下的食谱就是煮鞋底子都好吃,但你好歹也注意一下卖相,这东西给哮天都不吃。”
萧始偏不信邪,盛了半碗就去跟狗讲道理了,哮天脑袋一扭,颠颠地拧着毛茸茸的屁股进卧室去了,往床上一跳,两只爪子叠起来垫着下巴,霸占了床外萧始的位置,把他气得嗷嗷乱叫。
江倦无视了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人一狗,小口喝着汤,氤氲热气升腾而起,胧在眼前雾蒙蒙、湿润润的。
发愣时,桌上的手机响了,他见是姜惩就按下了接听,听到对方深吸一口气他就觉着情况不妙,果然开嗓就是一声怒吼:“萧始你个王八蛋!不干了就趁早给老子滚回家去!市局就两个法医你还成天迟到早退,一个月有二十八天你都在放假,剩下两天还是阿倦把你拎来的!不想干老子成全你,下周你就滚回家喝西北风吧!!”
江倦后悔没用自己聋了的右耳去听了,揉揉被震疼了的左耳,叹道:“又怎么了,他又怎么你了?”
电话线另一头的姜惩低头看了眼手机,确认跟自己通话的是萧始没错,立刻又换了副和善可亲的脸孔,“没没没,怎么是阿倦你来接的电话啊,萧始那条狗呢?”
“在和另一条狗讲道理。”
“这样啊,其实是吧……电话里说不明白,要不你们俩来趟市局?”
他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靠这一句鬼话把人骗去市局。
不过江倦觉着有些古怪,要是想把他骗去扣下的话,那这个电话应该由周悬来打才是,为什么是姜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