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高溶就又看着杨宜君问她:“你是不愿意与人为妾,才说没缘分的么?”
“不是。”杨宜君答得干脆。
“所以,便是与你个王妃,你也不做?”高溶低着头,从一旁拿过一只如意,细细摩挲着,仿佛这如意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样。
“自然是不做的。”杨宜君说的是真话,但能信这真话的人不多。
高溶只是不置可否,道:“连亲王世子都瞧不中,也不知十七娘到底瞧得中什么样的男子。不如十七娘与我说了,我也好与十七娘留意。”
官家给女官赐婚的事并不算离奇,就高溶的亲爹高齐,他那会儿就曾经帮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女官点了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据说是女官随着他去看新科进士,自己瞧中的!又打听到这位新科进士并未娶妻,便求了他赐婚。
如今这段事都编成杂剧了!
可这时候高溶说这话有积分真、几分假?别说是王荣一干人不拿这话当真了,就是杨宜君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反着说话。
“不知官家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杨宜君其实并不觉得高溶说到这些让她压力很大,相反,她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高溶扔下如意,看她:“假话怎么说。”
“假话便是,臣女的心上人需得是盖世大英雄,有朝一日遇见,能叫臣女有‘愿托乔木’之言语。”‘愿托乔木’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红拂女夜奔李靖,便有此说。这也是杨宜君最讨厌的!红拂女能自主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很好,可是这样的自主性,还是用来达成‘丝萝托乔木’的愿望了。
这当然不是红拂女的问题,乱世中她一个小女子,如此才是真实的。
但这改变不了杨宜君的可惜。
高溶依旧不动,说:“真话又怎么说。”
“真话便是,臣女对姻缘向来不大上心,想来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没有,倒也不错。”杨宜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成亲嫁人就是一道‘陷阱’,她如果真的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太多可能。
这次沉默就很久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王荣简直没想到杨宜君敢做出这种回答。他是听说过杨宜君的一些说,据说她是对姻缘没有兴趣,只想以旧唐宋家姐妹为榜样,靠着自己的才学立足、显亲扬名。
但王荣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里,在他看来这都是痴话!哪有芳华年纪的女子心里如槁木死灰一样,对嫁人,对结婚生子,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呢?或许是过去那些男子她都看不上,又或许是有别的缘故教她对婚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之,遇到合适的人,那些痴话就不用再提了。
至于合适的人是谁,王荣是不作他想,也不能作他想的。
高溶仔仔细细地看着杨宜君,从上到下,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良久才嗤笑一声:“十七娘这般念头,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是与一般地须眉浊物,臣女便不说了,因为说了也不懂。但对着官家,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世上人对女子格外苛刻,若女子做了妻子、母亲,那便是某氏、某母,再不是她自己了。”
“臣女不愿那般,也不愿于世上走一遭,全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这是在替天下女子不公?须知道,女子力弱,无论是农事战事,都是不如男子的,既有此别,便不能一概视之了。”高溶确实不是一般男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宜君睫羽轻动,语气很轻,但没有一点而迟疑软弱:“劳力不如劳心,当今之世道,还是劳力的世道,女子才不如男子!等到千年以后,说不得就是劳心之世了,到时候人人劳心,男女自然就一样了。”
“十七娘这念头倒是很有趣,只是世上人都劳心,劳力之事该如何?”这样的话堪称是‘异想天开’了,但高溶却一点儿也不疑惑,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既愿意听杨宜君说,也能接受。
“劳力之事有工具啊!上古时,人们以木、骨做耒耜,何如后人用金做耒耜?再后来,还有更复杂的工具,还用上了牛耕之类...若叫上古之人见如今,怕是会惊怔于如今的百工之器物罢。”
“古人见今人如此,今人见后人又如何呢?”
一会儿高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当今不是后世,十七娘是当今之人,不是后世之人。”
“正是如此,所以臣女并未替天下女子不公,只是替自己不公!天下女子之心智与男子原本是一般的,只不过因是女儿家,少受教导,所以看上去有不足。再加上气力不足,便只能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是臣女不是,臣女或许气力依旧不足与男子相比,可骑马射箭,甚至于武技,臣女都是来得的!至于‘劳心’的本事,不是臣女夸口,本就是大多数男子都不如我的。”
“不是夸口,算什么夸口呢...十七娘的本事我见过,确实是将世上男子都比下去了。”高溶是这样说的,但旁人却听不到一点儿夸赞的意思。
“罢了,这一会儿与你说了许多,朕乏了,十七娘也去了罢。”高溶忽然突兀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外头,似乎是赶人的意思。
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自从杨宜君伴驾开始,都是‘早出晚归’,不到点根本走不脱,甚至到了点都会被王荣以各种理由多留。
杨宜君倒退着离开迎春阁,姿态恭谨。
高溶半倚在小榻上,手中有拿起了那只如意,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又是个不认命的痴人!”
“官家...”王荣不解。
“我是说她痴。”高溶语气淡淡的。
王荣低声道:“官家不必忧虑,想来杨掌记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若是官家将话说开,杨掌记哪里会是不识抬举之人!”
“蠢话啊!话尚未说开,她已经如此说了,若说开了,只会更不留情面而已。”某种程度上,高溶是觉得难堪的。他自觉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了眷恋,还这般用心小意,结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高溶却没有因为这种‘难堪’而恼羞成怒,当然,不自在、不高兴是有的。
很奇怪,面对她的时候,他好像就不是称孤道寡的九五至尊了,他不自觉地将她摆到了与自己并立的位置上。所以不会恼羞成怒,只因为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就降下雷霆之怒。所以如此之后,他也没有想到动用天子的权力令她就范。
他的心绪,倒更像是个求之不得的寻常男子。
她让他变成一个普通男人了。
“这...不如奴才让人劝劝杨掌记...”王荣只能如此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快沉到肚子里去了。
“不用了,她的心思极正,哪里是外人劝的动的?”很奇怪,其实他们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但高溶就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再者,今日都说开到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今后怕是要不自在一阵了...此时再说那些,朕怕她要递送辞官文书了。”高溶说到这里时,忽然又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朕的心思,故作不知而已。”
“而且恃宠生骄。”
这一点王荣赞同,可不是恃宠生骄么!不然听到天子这般‘试探’,还敢暗暗拒绝,是嫌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