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以后再落秋雨,真就是一场雨、一层凉,杨宜君说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屋外侵进来的寒气。她如今还穿着比较轻薄的罗衣,耐不住寒凉,打了个寒噤。
杨宜君下了榻,趿拉着软鞋,走到窗边。书房的支摘窗外是两尺宽的走廊,走廊外才见屋檐。眼下又不是夏日暴雨,那大风大雨的,所以并不用担心外头的风雨飘飞进来,杨宜君便安心临窗看雨。
绵绵秋雨打在青瓦、花木、石板上,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此时正是午后,天色却十分晦暗。这晦暗天地里,只有雨水白亮亮,如一缕缕银丝。
雨洗过院子,空气也清寒潮湿了一些。紫鹃走到门外,正要将走廊靠外的竹帘放下了,抵挡住这秋时寒气。杨宜君便道:“别放了,我看会儿雨。”
紫鹃放下手,回头看自家娘子,道:“不放便不放罢——晴雯,你取一件外衫来与娘子披着,别见了寒气。”
晴雯应了一声,便从屏风上去了一件搭着的外衫。这书房没有大橱盛放衣物,但也防着偶尔的需求,眼下不就用上了么。
披上外衫之后,杨宜君一只手捏紧了外衫的衣襟,往外走去。与紫鹃道:“你还道出门走走呢,正赶上下雨,可见是不宜出门的。”
一边说着,站在走廊里,看着院墙边上几株芭蕉、两棵山茶花。此时正是秋山茶的季节,两株山茶花都开了,一株的花朵是红的,一株的花朵是粉的。杨宜君看花开得好,便道:“紫鹃,你取我的木屐和竹笠来。”
紫鹃当杨宜君这个天气偏要出门,道:“娘子要出门的话,还是换上靴子撑伞去罢。”
“我哪里出门?只是去摘花罢了,不必麻烦。”等到木屐与竹笠拿来了,杨宜君在软鞋外套上木屐,然后系上竹笠,拿了一只小茶盘就往雨中去了。
秋山茶很漂亮,颜色先不说,主要是花开的端庄优美,一向是杨宜君最喜欢的花之一。
杨宜君摘了几朵,又在雨水打落的花朵中拣了花形完整的,总共有十来朵吧,放在茶盘上,这才返回。
鬓边插了两朵,一红一粉,其他的就给婢女们插戴。这之后还剩下三朵,杨宜君就用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瓷茶杯插花——茶花不算小,三朵茶花都插上,杯口就没有一丝缝隙了。按照插花的讲究,这肯定是没得章法的,但杨宜君喜欢,觉得可爱。
看了一会儿,才放到了大书案上。
杨宜君休息了这么会儿也足够了,转身从书橱里翻出好几卷书,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这都是和训诂学有关的。她如今还在准备《正义杂说》呢,每日这上头的功夫不能放松。中间觉得累了,就练一会儿字。
她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家中有许多相关法帖,最珍贵的是一本《雁塔圣教序》的拓本,一本《大字阴符经》的摹本——拓本虽然只是从原碑上捶拓下来的,但也要看品质!杨宜君所得的这拓本应该是盛唐时所拓,当时《雁塔圣教序》并未经过多少次捶拓,再加上拓的十分用心,所以墨迹精光,字字光彩照人,是拓本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杨宜君得到这拓本花了二十贯,以古代书法大家的碑拓来说,也算相当。但问题不是价钱,问题是这种东西常常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
至于摹本,则是杨宜君的外祖父周革一位好友所临摹的。人家学的是褚遂良的字,名气颇大,家中还收藏着《大字阴符经》的真迹,从小临摹到大!临摹所得,可比外头一般的摹本难得多了!而这份摹本也算是人得意之作了,若不是有外祖父的关系在,杨宜君是不可能得到的。
至于褚遂良其他真书法帖,杨宜君这里颇为齐全,只是再没有这两本那么珍贵的。
读书、写书、练字、家常闲事,又过了数日,杨宜君发现自己书房里用于临帖练字的白纸用尽了,这才有这些日子第一次出门。
“入秋后做了应时衣裙,平日娘子不出门,只穿家常衣裳,这些衣裙竟是只能压箱底了。”杨宜君要出门,平儿十分赞成,立刻就取来了稍厚一些的新衣,叫宜君出门好更加光鲜。
杨宜君换上一件鹅黄色交领衫子,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领子,下身束着菡萏色裙子,又加了一件丁香色披帛——裙子束的偏高,这是如今时兴的样式。
相比之下,发式就家常多了,只是简单的同心髻,而不用任何珠宝。发髻系一条红绢发带,一侧插戴了两朵木芙蓉,分别是粉色的和白色的。清新淡雅,有天然去雕饰之美。
杨府所在的崇仁坊虽然不在闹市之中,但也是遵义城中的好地段,周围尽是本地好人家,所以只在坊外便有定位偏向高端的集市。其中最多是做饮食生意的,除此之外,也有卖首饰的、卖绸布的、卖文房用具的、卖香料的,等等,不好尽数。
所以买纸的杨宜君并没有骑马坐轿出门,而是带了晴雯一个,两人步行着往外去了。
杨宜君今天出门,说是为了买纸,但更多还是读书倦了,有出门走走看看的意思。不然只是练字用的纸罢了,随便差遣门外哪个小厮去,不能得?
今朝是个晴天,虽然几场秋雨下来太阳已经没有了初秋时的力量,晒在人身上暖意大过炙烈,但杨宜君还是戴上了帷帽,保护她皎洁的肌肤。一路走着,倒不急着去卖文房的铺子买纸,不然带着东西也逛不尽兴。
她一路散步一样,看看街景,听听生意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快到中午了,才找了一家挨着文房铺子与书铺的酒楼歇息。她打算中午不回去了,就在外面吃饭。
才被酒楼小厮迎进去,杨宜君就听到大堂中有人高声道:“果然是边陲蛮夷之地,所谓‘青年才俊’,便是这个样子?哈哈,若是在吴国,你们这等的,只不过是比睁眼瞎略强些罢了!”
杨宜君隔着帷帽的纱帘看去,只见许多人围在一起,中间说话的是几个像是外地人的读书人,他们对面同样站着几个人。还是杨宜君的熟人,有令狐熙、韦成吉,以及两个杨家族兄,他们此时的脸色可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竟有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么?”杨宜君见情况不对,一边揭去帷帽,向前走去,一边曼声道。
此时酒楼大堂中的焦点只在相对站着的几人身上,原本对于外头新进来的人是无人理会的。但就在气氛紧张时,这样随意,甚至有些怠惰的女声却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乌云,让人不得不在意,下意识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令狐熙等人看到杨宜君就是眼前一亮,忙道:“十七娘来的正好,这里有几位吴国才俊,只说我们播州无人...要我来说,他们是托大了,只赢过我们几个无名小卒就敢这般狂妄!不若十七娘你来试试他们的成色。”
一边又转头对几个南吴读书人道:“十七娘虽是女子,却有‘才女’之名!你们赢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怎么能说播州无人?先赢过十七娘,我等才服呢!”
南吴读书人看到杨宜君的第一眼也愣住了,到令狐熙说话,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就是这样,神色之间依旧有些神思不属。
其中一人忽然道:“杨十七娘?‘纤云弄巧君’?”
这人显然听过宜君在蜀地所作的《鹊桥仙》...只能说,任何时候都是流行文化比正经学问流传的快。
杨宜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肯定了这事。
今次的事情也挺简单的,就是游学的外地士子看不起播州,看不起播州人,便找了这边的读书人‘踢馆’。现在如此嚣张,显然是踢馆成功了。
杨宜君倒不是爱出头,但她和令狐熙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再者,无论播州怎么样,都是她的家乡,她自己也认为播州是边陲之地,相比起中原河山、江南膏腴、蜀中风流...都远远比不上,但这种话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是不可的!
特别是还这样狂妄、这样轻蔑。
这是杨宜君插话,并尝试涉足其中的原因。
杨宜君走了过去,令狐熙他们让开了位置,杨宜君便与南吴的几个读书人相对而立了。不过她没有一直站着,而是叉手行礼之后便坐下了。其气度随意与人不同,隐隐有一人压倒对面之势。
但对面的读书人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宜君的美貌冲击下,他的感觉都有些迟钝了。
等宜君坐下,领头的那个良久才笑道:“在下此前言语有失...播州有娘子这般人物,便是只一个,也是钟灵毓秀之地。”
这话本是称赞的好话,至少单对宜君来说是如此。但此人语气轻佻,看着杨宜君的目光也有挑逗之意——要说外地来的读书人杨宜君见得不多,可这样的男人就见得太多了,第一感觉其实不是生气,而是好笑。
末了,还有点儿让对方好看的意思。
“这样啊...小女的感觉倒是不同呢,原本以为江南是膏腴之地,养出来的士子多是文雅君子,如今见了几位才觉得不像。狂妄之色浮于外,谦和内敛都不见,读许多圣贤书,原来就是为了趾高气昂,说人不是的么?”
“说来,旧唐以前,江南也叫中原人看不上,视作徯蛮之流,以‘貉子’呼之,当初吴人如何不满这等蔑视?如今才得多少年,吴人便有这样声口,也是变得快了。”杨宜君伶牙俐齿,说的对面脸色可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