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翼。”
“襟翼5度。”
段景初操纵着飞机,北京赶上了大雨天,但是飞机飞得仍然平稳。
陈嘉予想,就要回家了。
“北京大兴塔台,晚上好,国航3146,04号航道建立。”
塔台频率那边是楚怡柔,她很快确认了陈嘉予他们的降落跑道:“国航3146,大兴塔台,盲降04号跑道。修正海压998。”
过了一会儿,楚怡柔突然打开了频道:“国航3146,你们着陆灯没开。”
陈嘉予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着陆灯,着陆灯在操纵面板的主驾驶那一侧,陈嘉予这边并不方便看到,但是他把身体侧过来,果然是看到了,指示灯是灭着的。
“额……着陆灯打开。”段景初也尴尬了,抬手这才把着陆灯打开。
单论着陆灯没开这一件事并不是什么重大安全隐患。着陆灯的作用之一就是为了帮助其他飞行员在夜间可以目视其他飞机,在航班起落密度比较小又有塔台和进近指挥的前提下,不可能仅因为没开着陆灯就发生大事故。但是,这本是检查单里的一步,陈嘉予念了,段景初口口声声说执行了,却没有执行。这是能反映一个飞行员是否遵守章程的,这个错误这很严重。陈嘉予想,他从早上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就有意识到了段景初不靠谱,那时如果他对孔欣怡骚扰严重,自己完全可以把他举报了然后拉一个别的副飞临时搭班。那件事,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陈嘉予啪一声关上了无线电,片刻后,他冷下声音说了三个字:“我来飞。”
段景初也读得出这句命令的严肃程度,所以他也没争辩什么,立刻服从了:“你来飞。”
陈嘉予按下控制杆按钮接管了飞机驾驶权,然后降空速、调襟翼20度,放下起落架、襟翼放满、断开自动驾驶,将飞机完美地放了下来。
下来以后,他才打开无线电对塔台说:“国航3146,落地,前方p5道口脱离。”
楚怡柔确认了:“收到,”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个……刚刚着陆灯没开,麻烦下来以后来塔台填个报告吧。我们有规定要报的。”她也认出来是陈嘉予了,此刻也有点为难。
陈嘉予在塔台频率里只说:“好。”
段景初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也打起鼓了:“我记得我调了着陆灯……”
陈嘉予瞥了他一眼:“你说是机械故障?”
段景初又怂了:“那有可能……我其实还在查eicas,然后灯就忘记了,实在不好意思。”
陈嘉予没肯定也没否定,很中立地说:“关车,之后去塔台说吧。”
两个人下了飞机以后就去塔台了,楚怡柔很客气,给他们开门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嘉哥,实在不好意思呀。”
陈嘉予看不出表情,说:“没事。找你们主任吧。”他心情不好,哪个四道杠机长因为没开灯被塔台叫来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更何况是他陈嘉予。他可是从不出错。
楚怡柔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比较复杂的表情——楚怡柔是那种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的人,她的情绪很好猜。陈嘉予看她这个表情,突然有点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楚怡柔对他俩说:“那今天……是方皓。代班主任。你们去楼下找他吧,应该填个事故经过就可以了。”郭知芳早产还在医院,一两个月之内不会回来岗位,所以本来她的班就是方皓代了。
陈嘉予脸上也僵硬了一下。说实话,现在碰上谁都比碰上方皓要好,哪怕是遇到办事从严的管制领导真的要写报告交给公司。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肯定也不能转身走人。
方皓之前就听付梓翔说有两个没开着陆灯的飞行被塔台抓到了要过来写报告,他就叹口气——这么一来,又得晚回家。可他看见没开灯的这两个机长迎面走来了,居然有陈嘉予,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意外,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他说:“怎么是你?”他目光中有问询,可又没完全说破,大概是看段景初还在场。
陈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穿着飞行制服,衬衫衣服严丝合缝,帽子都戴的很周正,全身上下都有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最后还是方皓先开口了:“那……进来填个事故经过吧。”他在办公室坐着,从旁边拿出了两个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段景初见这个阵仗,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我……我记得我做了呀。检查单明明叫到了。”方皓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徘徊一番,大概就明白这么回事了。看来是段景初主飞,陈嘉予副飞的这一程。所以,是陈嘉予执行的检查单,但是段景初不知怎么却没做到这一步。
陈嘉予看到他遇事的怂样,结合之前在滑行道那一出,也有点憋不住怒意,话也说重了点:“你想看证据证实的话,我们回去以后可以调飞行数据记录看。”
这话其实是对着段景初说的,但方皓有点不爱听,他皱了皱眉说:“楚怡柔说了她没看到,这个也算证据吧。”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有没有可能她看错了?”他问这话时语气语调其实挺平静。毕竟,不排除控制面板的着陆灯指示灯或者电路故障的可能。
方皓听着这话,感觉他在质疑楚怡柔,陈嘉予态度看起来非常冷硬,让他有点不太舒服,所以他也没让步:“塔台瞪大眼睛就看你一架飞机,能看错吗。那行,你调数据吧,反正我没意见。” 他寻思着,陈嘉予也认识楚怡柔,楚怡柔叫他一声嘉哥,他也叫她小楚,算是朋友相称了。可是,到了触碰自己利益的事情,陈嘉予怎么就突然不信任她的观察了?
陈嘉予听他这话也不太高兴,就解释了一句:“我就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他没在塔台工作过,不知道夜晚又是雨天,他们视野多远,能见度如何。
可方皓以为他这是护着段景初,看着段景初那个敢做不敢当的样子,他也有点来气,顿时拉下脸了,这回是冲着段景初说:“段副机长,你是不是以为这是小事。今天没开灯,明天没放襟翼呢?”
但是陈嘉予听到他这个语气,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也轮不到你说他吧,方皓。”
虽然他也知道方皓说话比较直,这件事也确实是段景初做错在先,可他把这话说的,好像飞行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撸起袖子就能做似的。明明之前两个人还有过比较交心的谈话,他袒露过一些心里话,但是如今这个场合,方皓看见是他,也没有问他你怎么样,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从香港飞过来的。相反,他一副颐指气使、兴师问罪的样子,恨不得早点把自己赶出办公室早完事。陈嘉予面子上过不去,本来着陆灯没开被塔台指出来那时候他脸色都看着没什么异常的,现在脸色倒是很难看。
方皓看他这态度,他心里的火也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压都压不住:“我怎么不能说?他要明天不放襟翼,或者落错了跑道算谁的?不又得赖到管制头上。”也是陈嘉予他们赶得不巧,飞行在明处,管制在暗处,飞的好都算飞行的功劳,出事故都算管制的责任,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他连值三天夜班,今天大雨天容易出事,值完班自己又要写雷达失效那件事莫须有的事故报告,他情绪也是绷到了极点。
陈嘉予压着声音说:“怎么飞怎么降这个是我们的事。你们是管调配的。”这会儿,他还在忍着,算是勉强解释了一句。
方皓更不爱听了,他只觉得胸口一口气不吐不快,就直接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抓你们?那也行,跟我领导反应吧,反正你是大名人,说不定最后我们领导听你的。”他一时间说是说痛快了,可这话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有点过了。
果然,陈嘉予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他坐下来,拽过平板开始填事故经过。他大概两分钟就填完了,他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名字,把平板合上,然后啪一声扣在桌面上,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段景初看了看方皓,又看了看陈嘉予,他完全傻眼了。两个人从头到尾没让他插一句话,似乎争执的内容早和他自己无关了。他开口想说点什么:“那个,方主任,我……”
方皓只是看着门外,过了大概几秒钟,他说:“你先等一下。”然后也追在陈嘉予后面出去了。他之前和陈嘉予再吵,也是波道里面争一争胜负,从来没有面对面互相呛过。他心里也有点打鼓。
外面,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陈嘉予伞也不打,直接往航站楼停车场的方向走。
方皓跑了两步追上了他,叫他的名字:“嘉哥,等等。”
陈嘉予停下了脚步。
方皓见有希望,就说:“刚刚,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