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长安祖宅里的那片梨林,每到春日,一簇簇梨花开满枝头,鹅黄的花蕊、雪白的花瓣。若是从远处望去,仿佛下了一场新雪。
那日在西郊山崖,与他说想看看洛阳外是什么样子,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是真的想看看,看一看那繁花京洛外,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怎的靠在这儿,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入内,赵懿懿从那丛梨花上收回视线,猛地回头看了过去,在片刻的怔神过后,猛地起身要下榻与他见礼。
却被他疾步上前给按住了。
“你身子都还未好全,计较这么多虚礼作甚?”顾祯皱着眉头问她。
赵懿懿垂目不答,只是轻声问:“陛下怎的过来了?”
与早上相比,那张芙蓉面上的妆容全然卸下,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面颊更是泛着几分酡红。
被他那如炬的目光看着,赵懿懿微有些不适应,随即轻轻别过脸,避开他滚烫的视线。
看着在跟前随风轻动的一缕发丝,顾祯伸手想将其别到她耳后去,手却在半空中顿住。
他想问她明知自个在北面街口,为何还要从南面走,想问她是不是故意为之,最终,只化为一句:“朕今日在街巷北面等了你许久,想等你回宫用午膳的。”
赵懿懿回过头看他,声音清浅:“不知陛下在外边等着,妾身已然在侯府用过了。”她笑道,“妾身是瞧着北面街口有车马仪仗,还在心里头想了想,却没在意,往南边买蜜饯去了。原来,那人竟是陛下。”
她笑,顾祯也跟着笑,然心口处却被一把刀划了个口子,正淅淅沥沥地往外淌血。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一抽一抽地疼。
疼得他心脏猛地紧缩,指尖亦是泛着阵阵凉意。
原来,被无视、被不在意的滋味是这样的。
很不好受,也很痛。
可懿懿从前,却经历了数不尽的这般情景,她从未说过难受,或许说过,但他并未在意过,也从未上过心。
“今日回去,可有受什么委屈?”良久,顾祯轻声问了她一句。
纵然已从吴南那儿得知答案,他还是想着,要亲口再问她一遍,亲耳听到她的答案,才能放心。
赵懿懿一时没回过神,片刻后才想明白他问了些什么。
“多谢陛下挂怀。”瞥过他一眼,她又迅速垂下了眸子,轻声回,“府中一切都好,妾身是归家,又如何会有委屈受?”
因是才从榻上起身不久,她上身只着了件藕荷色衫子,飞鸟纹路在逛下若隐若现。
凝着那略显单薄的肩头,顾祯想伸手将她揽住,手甫一伸出去,便因她那下意识的避退动作而顿住,在半空中虚握成拳,面上带着些涩然的笑,动作缓慢地收了回来。
“是朕不好,从未替你着想过。”他低声说,“你府中的事,朕已然知晓了,你从前……受了太多委屈。朕已然下过旨意,不允国子学收私生子。”
不过一些事后补救罢了。
赵懿懿扯着唇角笑了两声,恭声道:“多谢陛下,妾身感激不尽。”
受了很多委屈吗?
确实有些多。
父亲对她的不闻不问,徐氏的面慈心苦,还有总是明里暗里使坏的继妹,以及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赵三郎赵舜年。
幸而家里还有祖父母留下的老人,也有祖父母暗中分成数份留给他们的钱帛。母家虽也没落了,好歹还有个长公主撑门面。
早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知晓父亲待旁人家的孩子,比待她好多了。
她也曾问过为什么,也曾不甘心,然长辈给她的答案都是,左姑娘没了父亲,所以父亲会待她好些。她傻乎乎地问,没了父亲就能得到这么多宠爱吗?那她也不想要父亲了。
差点儿被母亲揍一顿。
兄长叫她快点儿跑,不然要被阿娘揍了,她在外边游荡过一个下午,天都黑了才踢着石子回去。阿娘抱着她哭了,哭得她有些看不懂,却仍然坚持着自个的想法,宁愿没有父亲。
那时她想着,说不定没有父亲了,就会有另外一个父亲对她好。
后来,她更确信,父亲就是真的更喜欢别人,更偏心别人,至于旁的,都只是理由而已。
侯府那些,那些都不是她所在意的人,只会叫她觉得厌烦与恶心,最多再加点儿气恼罢了,要说多委屈多难过,倒也不至于。
她忽而不肯说话,顾祯忍不住轻唤:“懿懿……”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就想起来,这将近三年,懿懿一直在宫中度过。几乎所有的委屈,都是自己给的。
便是宫中众人不曾在意她、母后对她的刁难、临川不将她放在眼中,也皆是因他这个做丈夫的,便没有将她挂在心上、给足体面而已。
指尖轻轻蜷了蜷,顾祯放柔了声音说:“朕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可愿叫你阿弟来了宫中弘文馆进学。弘文馆的师傅也都是大儒,且在宫中,你时常可以见他。”
宫中弘文馆,专招收太后、皇帝及皇后亲眷。赵辰身为皇后胞弟,入弘文馆,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懿懿捏着那单子的指尖泛白,沉默片刻,方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阿辰身份不比从前,还是莫要去了。在国子学,已然……够了。”
她也曾考虑过是否叫阿辰入弘文馆,然打听过后,便知里头的学生稂莠不齐,又都是皇亲国戚,夫子轻易不敢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思虑许久后,她终是不愿叫阿弟往那处去。
面前美人敛目轻声说着,柔软的嗓音一如从前,却叫顾祯心头猛地刺痛一下。
心头一阵酸涩,顾祯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突然生出了些无力感,在唇边扯出了丁点儿笑意:“抱歉。”
抱歉,他不顾她的脸面,直接将赵维民罢官,造成了淮安侯府现在的局面,叫她失去了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