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沾上那生意之前,我们村很穷,在山沟里头种些油茶树,没什么销路。据说当年日本人撤退的时候把出村的山路给炸塌了,几十年一直没人修,出入不方便,乡政府派专家来研究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解决办法,所以穷。这些都是我爹说给我听的。我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整个村的男人几乎都干上毒品生意了,当然那时候我不太懂。我爹有一个大大的药棚子,专门做“麻古”。我爹和我说起那些穷日子的时候,都说这叫忆苦思甜,还说如果能早几年挣到钱,我娘也不会跟拉货的跑了。
这生意,最早是村支书小舅子做起来的。有一次他帮人带货,转手就挣了八、九万,心想如果自己干那肯定挣得更多,就花大价钱请来了一个“师傅”,教他怎么干这个事。教完以后,这师傅要出山,在县城里被害死了。我爹就是村支书小舅子手底下学会技术的。没干多久,村支书一家人就挣了很多钱,在山外的县城里一座座地盖房子,我不知道我爹挣了多少,但至少我吃穿不愁。
他……他好像也不是村里的孩子。我叫他小驴哥,因为他赶驴上下山,把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送到我爹的药棚子里。那些都是我爹要用的原料——茶碱,色素什么的。我爹对他很好,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有时候我觉得我爹对待他比对我还要好。他每次上山来,都会分一些县城里买的奶糖、巧克力给我,我爹就从来不爱给我带这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爹唯一对我好的表现 ,大概就是不准我进药棚子了吧。里面臭,熏人, 我爹说女孩子家不准进去,要是碰了不该碰的,以后会生不出孩子。他当然知道,他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家里的电视机只能收到一两个台,有一次放到纪念鸦片战争,我爹闷声不响地把电视给关了。
他——渐渐也就不赶驴了,留在村里给我爹打下手。有一天,他被我爹和其他男人从药棚子里扛出来,我在半条村子外都听得见他的惨叫声。我一听就吓哭了,急着跑过去,但他们已经把他带下山了,不让我追上去。村里有男的,当时就对着我笑,说就差那么一点儿,你的小驴哥,连小驴都当不成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他没有控制好温度,熬煮到一半的药液在锅里来回晃,最后泼在了他的大腿上。
快半个月之后,他又上山给我爹帮忙了。他还兴奋地给我看他腿上的伤,说有算命先生给他看过,说他本来生于意外,一辈子本该多灾多难,但如果能挺过七七四十九天内的一桩大灾难,以后就能享福。他说这事就发生在算命以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如果他不是机灵转了一下身子,满身满脸都会被药液泼中。现在他挺过了大难,以后一定能享福,到时候他会带我出村,一起享福。
她喝了一口水。喝水之后,她把杯口抵在唇边,似乎走神片刻
别说我爹,连我也算干上伤天害理的营生了。我不上学,天天在村头村尾转。有一天,村支书家里一个叫老七的人,突然拉着我,说你看到前面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人了吧,你悄悄跟着他,把他去过哪都记下来,回头告诉我,如果中间被发现了就转头跑。我办好了,他给了我五块钱。就是那阵子开始,村里的陌生人变多了,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乔装打扮的警察,是来排查、勘测地形的。村里根本没有别的活可以干,这些便衣一进村就很显眼,自称是找工作、找人,马上就会被认出来。我就是负责盯梢的,因为他们不会对一个小姑娘怎么样。当然,凡是村里不上学的小孩,都是被这么用的。
从这些陌生人第一次出现在村里,到他们把整个村子包围,中间大概只隔了两个月的时间吧。那是大半夜, 我爹把我摇醒,说报应要来了,他今天就要走到头了,让我快跑。其实那天早些时候,村支书就在外省开会的时候落网了,我爹知道了消息,一宿没睡。他一点跑的想法都没有,大概也是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一直等着这一天。我听到村口发出像爆竹一样的声音,还有人大叫,就一瞬间,整个村子变得吵吵嚷嚷。我爹说,跟着他从后山跑,以后就当他是你亲哥。我顺着爹说的话,转过头,才看到他就站在角落,脸色煞白,显然也吓坏了。我爹对他吼,说你要是没把她照顾好,我变成孤魂野鬼也会来找你索命!我刚刚套上衣裤,还来不及说什么,我爹就把我朝他那边推。他拉着我就跑——
她放下水杯,用手掌根部来回摩擦另一只手臂。充满伤疤的胳膊上落下少许白色皮屑
眼前都是黑漆漆的……到处是吵吵嚷嚷的大人,还有枪声。我本来是被他扯着在后面跑的,一边跑一边哭,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他把我背在背上——
三分钟的沉默
我们从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