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正月里的一天,云花突然被上级通知,北京来的何处长邀请她见面。
除了云花和一位身常服面带微笑、气质斯文深沉的大校,会议室里没有第三个人。
“云花同志你好,我是中央军委总参谋部哨向局的何歌阳。”大校推了推眼镜,声音和缓。
“何处长好。”云花有点局促地同他握手。
“我来是想代表我局向你提出邀请,邀请你到我们作战处工作。”
“啊?为什么是我?”云花闻言错愕。
“我看过你在世军赛的表现,颇为惊艳。我一直在寻找具有强爆发力哨场的女性哨兵,而你是我的理想人选。”
“可是,优秀的女哨兵也有很多啊。”
“但同时具有强爆发力、速变能力和普适性的,就是凤毛麟角了。更何况,我看出来你的潜能还没有完全激发,我有信心将你培养为新时代的王牌女哨。”
“我想留在昆山和我搭档一起参加世军赛,不想做王牌女哨,太虚了。”
何歌阳惊讶于她的坦率,他没想到他承诺的王牌女哨的地位会被说太虚:“下届世军赛改革,会加入通讯技术辅助系统。没有我们的技术支持,你留在昆山夺冠的概率,你考虑过没有?”
“……”云花沉默了,要论技术配备,没有任何一支部队的条件比得上哨向局下设的战队。
“你再考虑考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云花立刻想到很关键的问题:“你们是要我一个人去吗?我的搭档呢?他去吗?”
“你是说曾弋,你们特战中队队长?”
“嗯。”
“很遗憾,组织目前不考虑邀请他。”
“为什么?”
“他的素质是不错,也和你有搭档配合经验,但是你们的适配度不够高,这会局限你未来的发展 。”
“可是我并不认为适配度代表一切,我更相信自己的主观感受。”她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曾弋,而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的决定是经过认真研讨的。”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是第一位幽灵向导,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征服猎人学校的向导!”云花的言辞有些激动,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们执意要把她和曾弋拆开。
“这些我们也知道。军事技能上,我们承认他的优秀,甚至可以说,他是目前国内超一流的作战向导,只看国际影响力的话,他是哨向军种化以来,最高的一位。虽然出于保密,世军赛的很多资料只允许内部交流,国际上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是‘猎魂向导’和‘东方幽灵’这两个业内无人不知的绰号说明了一切。”
确实,这两个称号分别指代第一个征服猎人的向导和零二年中国代表队黑马夺金的那位向导。由于世军赛有保密规章,很少有人了解前者或后者说的主角是曾弋,而知道他同时拥有这两个殊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我相信我的搭档。他真的很优秀。”
“军事成绩上是的,然而……”他欲言又止地转开这个话题,“我们总参优秀又适配的向导也有很多。更何况,以你的条件,发展多向导协同,不要和某个向导绑定死会更好地发挥你的能力。”
云花不假思索,否认得很坚决:“我不这么认为。”
何歌阳想,她确实和传闻中的一样主意强,有个性:“很抱歉,组织上的调令不出意外在这两天会下来,你接下来的三个月要在我处工作生活了。不过别担心,如果三个月后你仍然不适应,可以选择调离。”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去北京?”
“可以这么理解。”
“那他呢?”
“他?哦,他和你的搭档关系会暂时解除。”
“什么?!”云花感到困惑,“为什么?”
“组织要求。”何歌阳没有在作解释,只是礼貌地结束了这次会面。
离开昆山之前,云花一直想见曾弋一面,可是他不是在忙就是外派,她出发的那天刚好是休息日,而他也没有来。
说不失落是假的,三个月见不着,他难道一点也不在乎?连送个行都不来。这和他一直以来为人周到和关怀备至的形象落差很大。
下飞机时,一位白白瘦瘦、面容清爽的身着常服的中校迎接了她。他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北方人的骨架,但是鼻梁上的一副眼镜又让他看起来斯斯文文。
“你好,我叫周旭帆。哨向处管理科科长,你叫我旭帆就行,小周也行。”
他看起来确实挺显年轻的,兴许年龄还比自己小。
她看着他友好地笑:“周科长,你们哨向处的人怎么都四只眼啊。”
他有些局促地笑笑,云花开了一嘴玩笑,却反倒让他觉得更亲切:“电脑看多了呗,处长是搞技术,我可能是小时候游戏玩多了。”
“您是北京人吗?”
“嗯。”他接过她的行李装上专车,“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四环以内的地方,全熟。”
“军三代?”
“这你都能看出来?”
“猜的。”云花笑笑,心道除非你真是什么杰出青年才干,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个位子坐?
她有点好奇他的经历:“我看您挺年轻的,80后啊?”
“不是,77的。”他一边打转向开车起步。
“年纪轻轻就中校了。”
“读书呗,读到博士,分配过来就是少校,再工作几年,这不是刚升上中校么。”
“高级知识分子啊,厉害。”云花由衷地敬仰读书人,自己可以算半个牧民,真没怎么念过书。
“嗨,你们上世军赛拿名次,在一线部队出任务,才是军人楷模。我们这些吹空调蹲办公室的,不值一提。”
这知识分子还挺平易近人,说话客气,作风也算平实,亲自开车也不用驾驶员。
“你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除非她的感觉出问题了。
“我不是,我是普性别。我们处虽然哨向人员的比例高,但也不要求纯哨向。我这样的人员也有好处,组织上不用担心我骚扰哨兵的精神场以权谋私。”
“哈哈哈哈。”他还挺幽默。
“云花,是这么称呼吗?我看你档案上五个字,平实也不能喊全名吧。”
“都是叫我云花。”
“你比视频里看起来还漂亮,特别像那个香港演员,关之琳。”
“你喜欢她啊。”她心说她们长的也不像啊,你脸盲吗?
“嗯。我一直喜欢这种长相。”他微笑点头。
“可能今天化了妆有点像吧。”
“你平时不化妆吗?”
“不化。”她平时没有这个习惯,别说化妆了,除了特定场合需要,她裙子也不穿。
没想到周科长竟然说:“不化更好,肯定也好看。”
“我素颜很素的。”她很久没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长相。她一向知道自己的脸还没有到精致过人、美丽出众的地步。虽然按蒙古族审美她确实是美女,但在汉人堆里,大部分人都是夸她大气,也就是明里暗里觉得她脸盘子大呗。这人的审美竟然跳出局限,和她趋同了,她也一向很欣赏自己的长相。
他侧过头来看着她,面目真诚:“美女那能叫素吗,那叫清新自然。”
云花被夸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扯开了话题。对方很健谈也很友好,对她的每一句话都倾听得很仔细,没想到两人说说笑笑,一路上聊的还挺投缘。长途飞行的疲劳和离开老部队的落寞一扫而空。她开始期待在北京的生活了。
安顿下来后,云花在工作上一切都顺利,主要是配合处里研究,然后和向导们合训。比起在昆山的时候,没有了曾弋的压榨,空闲时间也多了,她甚至能上网冲浪写写博客随笔。
可惜对云花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就容易着慌。
白日里身边没有个熟人,夜里还容易做梦。
被调来中央一个月后,她白日见不到曾弋,竟让他入得梦来。梦里,他不像平时那么爱笑,只是低垂着眉目,嘴里衔着香烟,盘腿坐在草坪上,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热闹的操场,深沉的黑色眼眸里读不出所谓。风吹紧他军绿色的短袖,映着灰蒙蒙的天和郁苍苍的草木,他的背影孤独寂寥。
她想和他说几句话,张张口却发不出声响,她只是个精神体,而且,她竟然知道她在梦里,这就是清醒梦吧。
突然,从一旁草丛里窜出一个人影,他朝曾弋的后背狠狠推了一把。
她慌忙上前,想伸手去扶,却看不到自己的四肢。她只是悬浮的意识,她触及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他翻过去,坠落山崖。转眼,远处的操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海浪和无际湛蓝。而他坠入深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朝着他跌落的方向一头扎进去……
然后她醒了,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明明是北国早春冷彻的午夜,她的面颊和脖子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将发丝卷粘。
她枕在豆腐块儿一样的被子上,眼神松散地停滞在天花板上。
想他一发不可收拾……
坐至天明。
刚洗漱完,云花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语气凝重,先是反复地说让她不要激动,然后才告诉她她母亲在年前突发心脏病,过年期间全家都陪在医院,怕她担心就没告诉她,年后了,身体渐渐缓过来了,医生建议来北京的大医院看看,这就带着她妈来了。
云花尽可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只能颤抖着身子竭力捂住嘴不要大哭出声。
母亲是她最依赖最依赖的存在,她无法想象母亲突然离她而去她会怎样。如果年前家人们在病情更危重时通知她,她可能会急得当场疯掉。
她一面点头一面向父亲保证要带母亲去最好的医院看病。
听闻噩耗,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就要瘫倒,但是为了母亲,却还要打足精神。
她第一时间想打电话给曾弋求助,但想想还是作罢。他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一堆事情要繁忙,这样打搅他,远水解不了近渴,似有不妥。
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她自然多有仰赖何歌阳和周旭帆。一来二去,和周旭帆接触得多了,也就熟悉了。他又是北京人,母亲的病突如其来,她心焦胆怯,情况紧急,事关重大,还是只能麻烦周旭帆帮忙。
北京的医院人满为患,想要挂上专家的号获得最优质的面诊,更是难上加难。
多亏了有周旭帆跑前跑后的帮忙,母亲才能顺利就诊。好在来的还算及时,病情控制住了,医生说这个情况手术完应该能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不影响生活。
她连忙感谢,陪来的父亲和其他亲戚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宽慰的神采。父亲双手握着周旭帆的手,诚恳地向他表示感谢,要把家里带来的特产送给他。
周旭帆赶紧推辞:“您不用客气,真的真的,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辛苦。只要阿姨身体好,我们就都开心!”
“我爸爸的心意,你就收下吧,真的麻烦你了,我们都感谢你。”云花接过东西亲手递给他。
“瞧这搞得,太见外了!”他被他们围着说得有点着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怕麻烦我。”
这话说着就有那么点意思了,饶是汉语不太流利的云花的家人们也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