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苦衷,她抬头来看着他。
他接着说道:“我在宜昌盘桓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宜昌正打策应战。我看着子弹打出去,带着火光硝烟不能不让人热血沸腾,然而烟火散尽是一片尸横遍野。生命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想一想实在经不得蹉跎,更经不起擦肩而过。”他说起看到的战场和生死,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像极了某个人。
他还没说苦衷是什么,就先劝她看开。她低下头没说话,毕竟她经过的生死比他多。
绍普看看窗外朦胧夜色,重新理了理思路说:“你和我大姐姐是同学,知道我大姐姐的事情。她出事时我不在家,但我一直有疑问。从小到大我大姐姐跟我大哥最要好,她走上这条路,若说我大哥完全不知情,我是不信的。”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接着道:“后来我们举家迁回上海,我曾经问过我大哥,他不准我多言,我反而更觉得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他特别难过,是因为他自责。”绍普说完,看着方惟。
关于茵茵,她陷入回忆里去。她脑海里还是那夜茵茵在产床上竭力的抬头,在人群里找她的样子,灰白脸色上最后一点期许的目光,无声的叫她逃走。她是性命相交以子相托,那之后方惟便是为她这个托付尽忠职守竭尽所能。
她想起自己带着孩子辗转到上海来找茵茵口中的大哥,她不敢轻易交托孩子给他,一个人初到上海时很是艰难过一阵子,等细细打听过佟诚毅本人的情况后才去敲开佟家大门。她本以为这件认亲的事会十分繁琐,也许会被当场拒绝,然而却出人意料的顺利,那时她也很疑惑,佟家竟没有为此为难过她,佟诚毅竟没有提出过疑义。
现在看来,也许,他本就是知情的,她想。
她抬眼去看绍普,眼中有一点细碎的光。
绍普接着说道:“后来上海沦陷了,他在极困难的情况下坚持经营纱厂,我知道这是我大哥。但他为什么突然与日军合作,包括后来低头去和臭名昭著的姚氏父子结交,甚至要娶姚家女,我一直也不懂。”他一手扶着那只盛柚子的碗,低头停了一停说:“直到有一天,我被安排代替被炸伤的同志去码头接手一批药品,沿江两岸不断的有日军的飞机在轰炸,一片混乱,货品没来得及清关就全数转运。我在车厢里验货,药品是装在鸦片外箱里的从上海港运出,货单和过关证上盖有姚云峰的私章,但是单尾上的签名是有人代签的,虽然写的是姚云峰的名字,但笔记我认得出,一共十七张单据,尽数都是我大哥签的字,绝不会错。”他握紧的手搁在桌面上,眼神笃定。
是他签的字,她在心里想着。
“那一刻我坐在鸦片箱上,突然明白了我大哥。坚持经营纱厂,成品棉纱运往内地是为了运输药品,棉纱线断了之后,与姚氏联姻,也是为了运输药品。”他忽然向前倾身向方惟道:“他在运输线的这一头,那一头是一片生死,他不能退。”
方惟被他看着,沉默着。
绍普却自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大哥,也做过别的努力。我从香港回来,他曾安排我去见姚静雅,我那时以为他是为了生意上的方便想让我娶姚家小姐,我看不上姚氏贩卖鸦片,流氓头子起家,把这事搅黄了。我如果知道实情,我一定好好奉承姚静雅,愿意同她结婚。”他边说边后悔着:“如今晚了,既害了我大哥,也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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