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仿佛听见了从过去席卷而来的树木焚烧的嘲哳,鲜血喷涌的汩汩,刀剑撞击的叮当,戒鞭划过的爆裂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哭泣,尖叫,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绝不饶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过,还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这笑声无比刺耳,仿佛从血海里长出的尖锐荆棘,将所有人连同自己刺个稀烂。是谁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时面前的老者耳聪目明,有着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来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说——你果然是个天才,是苍神的赐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两步,在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尔也会露出别扭的温和。
——西域进贡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你拿去吃罢。
——又受伤了?许你休息三日。偏爱又怎么,他们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也偏爱他们。
段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疯狂逐渐涌现,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着说道:“师父,别来无恙。恭喜您,终于埋伏到我了。”
这个令人厌恶和畏惧的,总是用他最恐惧而厌恶的东西来称赞他的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个老者沉默着,他们之间隔着两丈距离,九年光阴,师徒之情,夺目之恨。
他淡淡地说道:“你救了他一次,还来救他第二次。为什么?”
段胥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和当年我没有杀您是一样的原因吧,因为被您所唾弃的恻隐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杀的所有人,也是您让我杀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来,他摇摇头,意识到穆尔图并不能看见他摇头,他才说道:“师父,我们有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们没办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他心里渴望一个永远不与穆尔图再相见的结局。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就让所有难以言明的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隐没在十七背后的阴影之中,永远隐没在阴影之中,以死亡为最后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