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寒儿才能明白,这一刻的薄婕妤,是最幸福的。
——“婕妤!薄婕妤!”
孙小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寒儿连忙跟上去道:“做什么跑这样急?”
“禀婕妤,”孙小言朝殿门口的薄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在宣室殿的钟室,呆了一整天了!小的,小的不敢去叫,陛下昨日从长乐宫回来,带了一班子乐府,生了一肚子气——”
“本宫去看看。”薄暖淡淡地道,披紧了外袍,也不再更衣,便径自举步而去。
宣室殿的钟室,便是寒儿曾经说过的,放的全是顾渊早年喜爱的诸类琴箫钟鼓,只是自他即位以来冷落乐府,这钟室便闲置已久。这回薄暖才刚走进宣室殿,便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高广阔远的箫声,错落有致的钟磬声……叮叮当当交揉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章法,显见出主人家心乱如麻,连乐声都搅作一团了。
小黄门未及通报,她已推开殿门,不请自入。
呕哑嘲哳的乐声戛然而止,被皇帝折磨了一天一夜的乐府诸人都怔怔然望向前来解救他们的薄婕妤,连行礼都忘了。
她一一看过去:协律都尉在击筑,两名歌姬倚着弹琵琶的乐工泪眼盈盈,其他人各持着乐器张口结舌,而皇帝顾渊,长袖翻着酒污,玉冠除下,发髻散落,本是极端好洁的彬彬君子,怎么变作这副癫狂形相?见得她来,他剑眉一挑,随手拔下身边歌姬发上的金簪,便敲着青玉酒盏自己唱了起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都下去!”她蹙着眉对众人道。
一向温顺和气的薄婕妤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乐府诸人却都如蒙大赦,匆匆忙忙行礼逃去。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殿门哐啷一声被带上,自窗外漏入黄昏的暗光,笼着顾渊沉默的脸庞。
他不再唱了。
一旦他停止了荒唐的歌哭,他眉宇间的疲倦和忧愁,就再也挡不住地流溢了出来。她看见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心头猛地一揪,走上前去,依偎在他的榻边,“陛下,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他眸光一黯。她怎么这样容易就能看穿他呢?她若是指责他荒乱朝政,他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堵她的嘴。可是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他抬起手去,轻轻抚摸她清润的脸。她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凝住了呼吸轻问:“是……是明堂的事情么?”
她的问法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会把他的魂魄都给惊散掉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她当自己是几岁?还需要这样呵护他的感受吗?然而无论如何,她的呵护他感受到了,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百官、百姓,他的全天下,都不曾用这样呵护的口吻与他说过话。
他的心头便仿佛染了铺天盖地的雾,他想挣开,却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