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午夜梦回,总能梦到那个人又娶妻生子,过上了平静安稳的日子,哪怕她再站到他面前,也只会得到一个冰冷嫌恶的目光吧……
罢了,罢了。
陈如英麻木地过了叁十年,她从还算年轻漂亮的妓女熬成打扫的佣人,见过很多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也见过更多自知无望后或堕落或自杀的人。
她舌头被割掉了,也好几次差点没了命。
就在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京窈出现了。
京窈和陈如英见过的人都不同,她是从黑暗中来,所带给了她们这些人久违的光明。
在越南盘亘十数年的黑帮被她设计端掉了,也拉了一把那些被卖到这里的女人们,京窈让人送她们回国,或是重新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你想跟着我,为什么?”京窈抽着烟,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陈如英下意识张嘴,然后尴尬地抿着唇,还没掏出纸笔,京窈就道:“打手语吧,我看得懂。”
她迟疑着比划:【小姐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京窈哼笑一声:“又不是相亲,还要搭伙过日子不成?”
【我想照顾小姐。】陈如英急切地告知她这句话,然后便局促不安地看着京窈,等她的发落。
“……你倒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京窈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笑道:“也罢,旅馆还缺一个阿姨,你想来就来吧。”
陈如英也笑了,这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真心的微笑。
为什么呢?她想,或许是京窈为她报了仇,又或许是她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载着陈如英和望月的汽车缓缓驶进了玉龙坝,她从窗外看去,稻田依旧,学校大门后的五星红旗依旧,只是少了那个在学校门口等她下班回家的男人。
叁十五载,便如此过去了。
车门一打开,望月率先看见了京窈,他一下就蹦了出来,像颗小炮弹似的飞快地撞到京窈腿上,牢牢抱着。
京窈看着小家伙,微不可察地叹息,然后弯下腰将他抱起来,走上去迎陈如英。
陈如英来的路上依然怅惘,此刻看见了京窈才觉得安心。
京窈低声道:“进去吧。”
陈如英点点头,在徐温阳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了灵堂。
她其实无法辨认出,那遗照上的人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陈伯娘?”朱宏斌迟疑地叫了她一声,陈如英也茫然地回望他。
听徐温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朱宏斌还觉得不可思异,但现在看着陈如英站在他面前,虽然鬓发斑白,皱纹横生,但那亲切感还是油然而生。
朱宏斌红了眼眶,对陈如英道:“是我啊,伯娘,我是小宏,您教过我认字读书,您还记得吗?”
陈如英的回忆被勾起,知道面前的是当年故人,眼眶也红了,不住地点头。
“伯娘,您终于、终于回来了!”朱宏斌感慨万千,“可是伯爹他怎么就没能等到您最后一面呢,老天爷不公平啊……”
陈如英移过眼神,再去看那遗照上的人,然后谢过徐温阳的搀扶,自己蹒跚着走到灵位前,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看着他。
回忆渐渐复苏,于是本以为早就死去的心脏也开始疼痛。
“阿英,我买了自行车,以后你上班下班我都能载着你了。”
“等我回家给你做饭,你不用管这些事,我娶你就是让你享福的。”
“城里有个活,我得去两天,等做完这个工,我就有钱给咱再修个新屋子了。”
“阿英,等我回来接你。”
陈如英捂着心口,慢慢跪坐在了地上,近乎山呼海啸般的痛苦刹那就淹没了她。
她死命地想开口,想和他说,我回来了。
却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
陈如英在病房醒来,只有京窈一个人在病床前。
给她喂了两口水,京窈垂下眸子,问:“怪我么,没有早点调查清楚告诉你。”
陈如英伸出颤抖着的手握住京窈,摇摇头,眼里含着泪水。
【是我不敢,不怪别人。】
京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听徐温阳说,他后来给县城修的小学,就叫如英小学,他说他的妻子最希望孩子们能有书读,以后有出息。”
陈如英的眼泪倏忽便落了下来。
京窈陪着她,等她擦干了眼泪才道:“这里有他一辈子的心血,是为你而做的,如果你以后想待在这里,我也会尊重你的想法。”
陈如英始终没有放开京窈的手,她缓缓叹着气,心底那个窟窿或许再也修补不好,里面装满了遗憾。
她对京窈道:【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活人如何弥补得了死人,遗憾和痛苦会变成枷锁,跟随她一生。
京窈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一片近乎脆弱的柔软,她道:“你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母亲这个词存在的人。”
她叹道:“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只和你说。”京窈慢慢地,放纵自己靠在了陈如英的手边:“我养母当我是替代品,到死都没有告诉过我究竟有没有一点爱过我。我亲生母亲,其实认不出我……她精神出问题了,我和她说,我是幼宁,她都会开心一阵,然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我回到她身边,她没有抱过我,没有给我做过吃的,没有问问我过去的事,只是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怀疑我是不是徐幼宁,或是拘着我在身边,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看着我………”京窈说着说着,便染上了哭腔:“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所爱不能爱,他们都离她而去了。
“你知道吗,我生父对我说对不起,他想补偿我,但我不想要任何补偿,我就想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孩子还活着就够了,我可以不要母爱,不要父爱,我不要徐温阳和徐云深……”京窈颤抖着,紧紧握着陈如英的手:“我只想要我的孩子。”
于是她眼里汇聚起怨恨:“我无法再有孩子,我对徐家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叁小姐,我的两个哥哥呢?他们却依然要为家族服务,然后娶妻、生子……”
是的,京华说得没错,她便是恨一同出生,他们却高高在上,而她被踩进烂泥。
她可以去爱作为陌生人而言的那两个人,但他们却成为了她的兄长。
陈如英心疼地抚着京窈的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个逐渐陷入泥潭的孩子。
陈如英向她摆摆手,然后指了指京窈的右臂。
是啊,既然嫉妒憎恨,又为什么要在子弹打向徐温阳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挡在他面前呢?
那时候,京窈想着,就这么死去也无所谓了。
她恨的,或许只剩下自己。
京窈讽刺地笑着,抚去眼角的泪水,看向陈如英:“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我要知道是什么宝藏让徐云深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带着你和望月离开。”
她低声道:“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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