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乃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而谢钧则是陈郡谢氏,这一辈的最佼佼者,盛名布于四海。当初她的母皇,为能迎谢钧入南山书院讲课,而欣然不已,认为这是世家归于皇族的象征,以为承平盛世即将到来,却不知谢钧是深入虎穴、随后炸了整个虎穴,夺权宫变,又把篡位者变成自己手心的傀儡,甚至隐隐有要取而代之的意味。原本士族共和的局面被他打破,建业城中对他颇有微词的世家也不再少数,而这正是谢钧要杀萧负雪的原因。他要大权独揽,自然不能容人于卧榻之侧。
以谢钧心机之深、谋算之智,穆明珠甚至认为,谢钧选在敌军南下的关头对萧负雪发难,乃是算准了以萧负雪的性情,会主动赴死。
江北大营主帐中,谢钧负手独立于广阔的沙盘前,峨冠博带,丰神俊朗,合该是春日盛会上万众瞩目的风流郎君,偏偏醉心权术,一幅霁月风光的表象骗过了天下人,如愿将虎符与印玺都握在了他自己掌中。
穆明珠知道他正在等,等前锋齐将军获胜的消息。
可是她从半空落下时,早已远远望见,黑海一般的鲜卑骑兵一浪浪压过来,为首的异族将领枪头上挑着的,正是齐将军的头颅;而无数鲜卑骑兵,正从撕开的口子处,怒浪一般奔涌而来。
西方的天边已显出隐隐的青色,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她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明珠往帐中主位旁搁置的焦尾琴撞去,那是她当初赠予谢钧之物。
数百年前,出自大师蔡伯喈之手的焦尾琴,无风自响,在岑寂的主帐中发出一阵寒彻人心的鸣音。
谢钧倏忽回首,目露寒光,走上几步来,伸手抚定轻颤的琴弦。
琴弦已定,穆明珠却看到谢钧的手指在轻颤。
大战在即,已失先机,看来素来以镇定功夫闻名的谢钧,也难免心有不安。
穆明珠轻轻一叹,他们或许是宫变的赢家,可是到头来,这局棋中,所有人都是输家。
她无暇再看。
现在,赶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她要赶回到那口薄棺之中。
她飞起来,向着至高的天空,飞过已然短兵相接的战场前线,飞过无垠的平原河流,最终于松涛声中,赶在东方泛白之前,回到了乱葬岗那熟悉的棺木中。
棺木中,阴郁俊美的少年仍安静躺着。
她习惯性得蜷缩在棺木一角,适应着少年手中明珠发出的幽幽光线,不知明晚再出去,夏口的大战是否分出了胜负,狱中的萧负雪是否果真送了性命……
想着想着,棺木外的属于白昼的嘈杂声响渐起,空气回暖,对活人而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穆明珠却在许多杂乱的思绪中,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中,仿佛有和尚超度的声音,那声音真实而贴近,像是响起在棺木之外。
她有些奇怪,哪里来的云游和尚会拨开她布下的荆条酸枣树大阵,千辛万苦来超度陌生鬼。
穆明珠在半梦半醒之中,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飘了起来,仿佛要透过棺木,飘向无垠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