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七暝正四脚朝天地躺在神侍给他临时搭好的小窝里,谢青旬右手写战报,左手随意地挠着他的肚皮,小妖王双耳随之一动一动的,俨然已经全然适应了自己被神君当成玄翼狼族最为不齿的家犬这一事实。
但谢青旬目不斜视,难免手底失了准头,指尖不经意便拨到了下头某处,闻得七暝短促地“呜”了一声,谢青旬一滞,垂首望向自己左手所在的位置。
帐中阒寂片刻。
神君郑重且冷酷道:“有些小。”
七暝闻言“嗷”一嗓子蹦起来,他拼命想解释自己现下是幼年态,才会……才会……总之与成年后分毫不可同日而语,可他整头狼都快拧成麻花了,谢青旬也未能领悟他心中所思。
七暝觉得自己俄顷便会窝囊地哭出来,遂惨叫着去拱谢青旬掌心,谢青旬不明所以,隐约能猜到他大抵有些自尊心受挫,便戳了戳他耳尖换个话题:“你可有名字?”
七暝连忙用爪子在地上刨了自己的名字出来,可谢青旬此时虽已位至神君,也仍是少年郎,还未到后世通晓各界文字的博识之境,睇着那仅能看出来是两个字的奇异曲线,谢青旬干脆另起炉灶:“莫若,我给你取一个?”
如此更合了七暝心意,他连忙点头如捣蒜。
谢青旬稍作思忖:“‘其马蹻蹻,其音昭昭’,虽是形容人的,可你鸣声嘹亮,便也唤作‘昭昭’如何?”
其实无论谢青旬取什么,七暝都会奉若至宝,从谢青旬口中说出来,他便觉得再没有比“昭昭”更与自己相配的名字了。
于是乎,七暝一去不返,今后唯有七昭。
独属于谢青旬的七昭。
——
腿伤痊愈时,谢青旬便让七昭去留随意,可他乍闻谢青旬要赶自己走,连忙讨好地不停“嗷呜”乱叫,拿脑袋拼命拱神君的掌心和腰腹,谢青旬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费神,左右偶尔逗弄他也颇有趣味。
然而谢青旬班师之时,七昭的溯洄之能终是撑到了极限。
察觉自己再次回到额化山时,七昭不得不强压下与谢青旬判袂的怅惘,匆促赶至“何愁市集”,幸而那售画人尚未寻到买主,因妖丹离体时自带凶煞,凡人触之即死,须待七日后方可让与,是故七昭便同他先立了血契,定于七日后在此银货两讫。
小妖王在额化山腰寻了处幽僻的洞口,剖丹时能清晰地听到新发于硎的利刃一寸寸破开皮肤与肌肉的声响,痛到他血肉包裹下的妖骨似乎都在难以抑制地痉挛,浑厚的妖力急遽外泄,激得那根根坚固的骨骼表面甚至隐隐出现了裂痕,碧莹莹的妖血顺着石床一路逶迤到洞外。
妖界上下闻说妖王剖丹不由齐齐震动,无不以为妖王之位不日便待易主。
短短七夜,小妖王原本英挺匀称的身形迅速清癯下去,面容愈发棱角分明,本就不甚和善的相貌又添几分冰冷凶戾。
即便剖丹后的反噬之火与妖力异动的冰寒之气带来神魂俱碎的痛感,可七昭想到那幅画便一瞬也不欲久等,到“何愁市集”入口时,妖力溢散得愈发剧烈,他几乎吃力地半跪着往先前约好的地点挪动。
却不想那里空空如也。
小妖王身子晃了晃,仍不死心地拖着伤躯想往别处去寻,有好心肠的老翁见此不忍,便拍拍他肩膀道:“妖郎莫白费力气了,昨日不知哪里来的一队兵丁,砸了摊子抢了许多东西,人也伤了不少,你要找的人大约也在其中罢。”
诚然以小妖王的实力,先前若要强抢那画委实轻而易举,可他不愿那般对待谢青旬,从第一眼就不愿,哪怕他尚未察觉自己的心意,哪怕那不过是一幅画像。
妖界向来鄙夷恃强凌弱之举,且六界自有法则,若以妖术施与手无寸刃的凡人必遭天罚,是以“何愁市集”里的凡人方能与之相安无事数百年,可谁曾想临了却挨了自己人的屠刀。
七昭脑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噪声,他艰难地领悟着老翁的话语,眸底渐渐漫上猩红刺骨的杀意。
第二日,小妖王便收到了青旬神君已下界历劫的音讯,四海之内,除去司命星君与朔业,无一知晓神君落魂何处,可隼尾原外,七昭曾暗自以妖王心头血与谢青旬指尖伤口相融,如此不论他身处何方,都永不会同小妖王失散。
——
沉夫人难产,真正的忠勇侯世子其实一娩出便是死胎,七昭干脆化形为婴孩顶了他的身份,且在忠勇侯病逝后不经意让胡氏瞧见府中仆妇克扣他吃食用度的场景,如愿以偿地一步步走到了谢青旬身侧。
霍肃霆大肆掠夺“何愁市集”,又一生怙恶不悛,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终究在儿子们的同室操戈中凄惨死去。
七昭在密室最深处找到了谢青旬的画像,隼尾原上的每时每刻仍历历在目,他抱着卷轴爱不释手,如同雕塑般在里头枯坐了一天一夜。
没有谁比他更明了,谢青旬于这十丈软红仅是过客而已,可他仍为谢青旬病骨支离的模样而感到心痛,为谢青匀于他剖丹之痛发作时与谢青旬欢好而妒意翻涌,并无时无刻不憧憬着谢青旬劫后归位那一日。
可谢青旬遗忘了凡世的二十春秋,更早已遗忘了叁十万年前那只送上门来、恨不能从早到晚黏着他的小黑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