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护士开灯发药,那个男生也似乎一夜未睡,说要回家,护士拒绝,他又说要打电话,也被拒绝,他不吃药,护士心烦:“你爸妈把你送进来就说明他们不想管你,也管不了你,既然要让我们来管,你就必须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呢?”
“那就把你绑起来。”
话音刚落,男生就踹了她一脚,而当他踹完逃离,在走廊上被控制住,追出去的于燕清楚看见那个激动的保安把他的脸踩在脚下,而男生的眼里,是滔天的愤怒和绝望。
于燕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恍惚——我是在医院吗?这样的场面难道会经常发生吗?
仔细想想,所有人的做法都是对的:医院设立封闭病房是为了更好地治疗;男生无法适应想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护士工作压力大,说话不可能句句专业;保安控制人也是为了保障病人和同事的安全……可是,难道事情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如果医院的观察制度能够完善一些,是否能让新病人先进人数较少,病情简单的病房;如果新病人在24小时内出现强烈的联系家人的愿望,是否可以先满足,再跟家长沟通需不需要全天候陪护,或是转移到开放区;如果男生的情绪稍微稳定些,如果他没有伤人,如果护工和保安能迅速地控制而不是手忙脚乱地只能采取拉、拽甚至敲头的方式……”
于燕做了个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复:“我可以站在很多人的角度去想,但因为我妈妈也有过暴怒和行为失常,所以,我更多地会带入家属的心态,如果我是那个男生的母亲或姐姐,我肯定跟医院的人没完。”
蒋攸宁抚摸她的手背:“那——后来怎么样了?”
“他被绑到了晚上,母亲赶到后大闹了一场,保安怕她控制不住,还是不肯松,直到第二天一早,他父亲过来,才办了出院手续。”
“这两天的遭遇或许会给男生造成新的心理阴影。”蒋攸宁目露遗憾,“他之后可能会抗拒去医院治疗。”
“那家属可以向医院追责吗?”
“医院的流程是合理的,但个别工作人员的态度及处理方式存在不妥,家长可以投诉。”
“他们不会投诉的。”于燕清楚记得,“他父亲来时正遇上医生查房。医生和护士的口径很统一,家属知道儿子犯浑,赔付了护士的医药费,就直接走了。”
蒋攸宁看她郁闷的脸色:“但你还是觉得不舒服。”
“因为我觉得哪怕追责也抹不掉伤害,而且我也抗拒不平等的关系。”于燕说,“患者求医,医护当然可以默认他是‘有病的’,但在精神病院里,这种‘有病’似乎夹杂着羞辱的成分,好似你提出的诉求可以不被满足。我记得那男孩说过一句,‘我是付了钱来这里治,现在我不想治,交易结束,为什么你们不让我走。’那保安却说‘你脑子不正常,说的话不算数。’……为什么他的话不算数呢?”
她不无挫败:“我很想彻底弄懂一些事情,就像解题,从推论到结果一步一步都清晰明确,但大多数时候,哪怕作为旁观者,我对事件也不能全知,而在编辑过程中又要剔除鲜明的观点和情绪,删掉导向性明显,或者会引起争议的语句……所以,所谓的真实性,其实也是经过主观的挑选。”
“但主观必须基于事实。”
“还是大部分人认可的事实。”于燕叹气,“大多数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但一定重要。同理,人也一样。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好人,就会称赞、模仿,而一个人身上大多数都是优点,那他的缺点就可以择日改进,甚至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