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黛捂住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水。
车厢里正在玩九子联方的凌随波眉心微绞,慢慢停了动作,将数根榫卯木棍收入腰间褡裢。
臂上蛇鞭游到掌中,被他紧紧拽住。
感到异样的人们纷纷从车内探出头来,一见之下倒抽一口气,心下寒意顿生。
诡异的安静中,红衣女子垂下头,如瀑黑发掩去半张白如玉璧的脸,红唇越发显得艳若涂丹。
她一双纤指拨动琴弦,琴声从她指下淙淙而出,如流水,如春雨,滚烫的沙漠中蓦然漾入一股清流,天地间一时风和雨潇,清光秀色丽婉如画。
抚琴人衣袂猎猎,恍若乘风而动,瑰艳风姿入骨入心,蛊媚难描,众人如醉如痴,心神俱松。
苏黛更是心弦震颤,刹那间脑海中掠过一幕幕往事。
这女子所奏这曲《清江引》,正是幼时她第一次学琴,姐姐苏纤给她演示的第一首琴曲。
苏黛生于古琴世家焚音谷,出生不久父母便双双离世,不过有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并未觉得有太多遗憾。
她四岁起就开始在家主督促下学琴,虽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奈何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兴趣却发生了偏移。
六岁时苏黛贪玩将焚音谷那张镇谷名琴翾飞拿来偷偷拆解,因音槽琴徽被她重新调过没能全部还原,翾飞音色发生了变化,焚音谷家主发现后大发雷霆,将苏黛赶出焚音谷,她偷藏在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凿和各式各样的木榫铁黎小玩意儿也被全数没收。
苏纤愤而离开焚音谷,带着妹妹来到青宴山,她早打听到青宴山的秦惜晚长于机关之术,奈何赶到时却被告知秦惜晚不知去了何方,两姐妹等了多时仍不见她归来,苏纤索性在青宴山下搭了个茅草屋,一面照顾妹妹一面开了琴馆收徒授琴。
很快琴馆声名大噪,焚音谷新任家主苏源认为苏纤琴艺来自于焚音谷,没有资格在外开馆,苏纤便与焚音谷进行了一场斗琴会,展示了早已自成一派的精湛琴技,苏源大为折服,诚恳道歉,苏纤也就顺水推舟,与焚音谷冰释前嫌。
风神堡少堡主齐墨在那次斗琴会上对苏纤一见倾心,两人互许终身,一年后秦惜晚终于云游归来,收了八岁的苏黛入门,苏纤这才放心嫁去了风神堡。
苏黛闲时也常常抚琴为姐妹们助兴,她的琴艺虽娴熟而高超,但比之苏纤还是差了好几个境界,只是苏纤隐退已久,名声反倒不显。
婚后她与齐墨感情甚笃,一直很是恩爱,但不久前苏黛被姐姐接去风神堡做客时,却发现两人并不和睦,齐墨仿佛变了一个人,常常不见踪影不说,偶尔现身,也对苏纤极不耐烦,苏黛去问姐姐,苏纤也只说感情之事妹妹不懂,不愿与她深谈。
不久后苏纤来信说她与齐墨和好如初,苏黛稍觉欣慰,哪知心安不过数月,事态急转直下,最后竟演变成了这样。
夕阳下琴声空灵缥缈,音色纯净,一时柔如清泉流石,一时重若涧水冲壁,干涸的沙漠仿佛漫开了青山绿水,处处花欢日暖,柳舞莺啼,众人浑身舒畅,如坠美梦,苏黛更是一动不动,目光飘忽。
一曲《清江引》正奏至酣处,沙地上一条金蛇气势汹汹地喷着幽火,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前游去,眼见就要缠上那张焦尾琴时,沙地上突然冒出无数藤枝,抚琴女子轻拂红袖,卷着焦尾琴往后翩然一退,藤枝一股股交错扭动着长成盘结大树,眨眼间便掩去女子的妙曼身形。
金蛇蛇头一颤,游入藤树中追逐而去。
琴音暂歇,怅然若失的众人尚未清醒过来,那棵巨大滕树忽化为黑烟,连带着女子身影一下消失,金蛇于袅袅黑烟中失却了目标,顿了一顿快速游回。
凌随波背央泛寒,陡一转身,身侧几丈开外的沙地上旋空而起数股滕枝,枝条迎风展开,红衣女子再次现身,她斜抱焦尾琴,嘴角微微一挑,右指急拂,迭音如浪乍泄而出,却是一首琴中杀曲《噬天》。
“不好!”凌随波额角青筋暴起,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数道剑光混着弓弩射出的飞蝗利箭呼啸着朝树藤射去,红衣女子黑绸一般的长发泼墨散开,身影轻盈一旋,一根粗壮藤枝托着她凌空而起,左右闪腾,暴雨般的凌厉攻击竟伤不到她丝毫,连一片飘飞的衣角也沾不到。
而那焦尾琴上的雷霆之音滚滚不绝,铮嗡琴声卷着漫天杀气鼓穿耳膜,气势刚猛,蕴含万钧之力,天地中一时刀光剑影,惊雷连炸,地底深处亦轰轰而鸣,一座座沙丘倾斜着摇摇欲坠。
众人自顾不瑕,混乱中只有那条金蛇威猛狠厉,一直咬着那道鬼魅身形不放。
随着一连串劲鼓的琴音,沙地上出现了数个旋涡,冲车所处的方圆几丈沙地内,烁烁黄沙更如沸水一般翻腾着,铺天盖地的砂砾从地上澎湃翻起,转瞬便吞没了整架庞大的冲车。
如箭风沙中一道身影蓦地飞来,苏黛双目泛红,扑入滕树之中。
红衣女子左臂衣袖一卷,带着她往后疾飞,妖娆藤枝很快裹住两人,密密迭迭地包覆成蛹状的樊牢,连风沙也透不进来。
那曲《噬天》已鼓至尾音,红衣女右臂一甩,焦尾琴冲出藤蛹,化作黑色凶藤见风便长,很快在空中幻化为无数细长藤条,裹住埋在沙里的人往空中一卷,再重重甩翻在地,除了凌随波,竟无一人幸免。
众人头昏眼花之下,身不由己被藤蔓拖着破风而行,漫天沙尘中顿时拉开无数道沙线,跟着那藤枝化成的蛹在沙漠中疯狂疾滑。
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线的夕阳晕出五颜六色的幻彩芒晖,斑斓藤枝晃得苏黛眼花缭乱,光影纷乱中似乎有道身影在藤蛹外急追而来。
“苏黛!”呼呼厉风刮来一声急吼,“坚持住!”
沉窒的压力横在喉间,苏黛头晕目眩,勉力抬起手。
红衣女面容近在咫尺,她唇角挂着一丝冷笑,瞳孔中黑雾弥漫。
尽管苏黛已经有了准备,但见到一心牵念的姐姐变成这样,她还是觉得胸腔刺痛,仿若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剐着血肉,一抽一抽的疼。
“姐姐!”她紧紧盯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哽咽道,“是我,你好好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