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颖从小就知道,父母的关注和爱都是要努力争取的。
她是梁国栋和妻子白秋萍的第二个孩子。
长姐出生于父母结婚当年,年轻夫妻,感情正浓,又是满怀期待下迎来的第一个孩子,即便是个女孩儿依然得到了父母由衷的喜爱。
等到怀上她,夫妻俩包括梁家二老都期盼能给梁家生个男丁。
那会儿不允许验婴儿性别,求男胎只能寄托于玄学。早在孕前梁家公婆就多次去庙里拜神求签,怀孕之后白秋萍自己也去求了几次,香火钱给的足,都是上上签。又专门在家里设了佛龛,一家人早晚上香,无比虔诚。
孕相渐显后,因符合“肚子尖”、“闹腾”、“爱吃酸”等种种民间流传的男胎特征,更是让一大家子人都深信这胎定能一举得男。
为了养出一个白胖金孙,梁家公婆特意给儿媳买了许多贵重补品,平日生活上也是关怀备至,碗都不怎么叫她洗。这种怀头胎时都没能享受的待遇让白秋萍十分受用,也因此对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倾注了更多的期待和爱意。
临产前半个月,她亲手给儿子缝的纯棉小衣服已经堆了半箩筐,公公翻遍字典终于确定了长孙的名字,婆婆更是准备了全套的金手镯金脚镯和金灿灿的长命锁。
梁颖是在所有人的失望中来到这个世界的。
据说梁家二老当场失控,连声质问“怎么是个女娃”,甚至怀疑医院偷偷掉包了孩子,等到确认孩子没弄错便当场甩脸走人。
梁国栋倒是没走,只不过满脸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相比较其他人,白秋萍应该是最难熬的。因为孕期吃的那些补品补过头了,胎儿体型过大,偏偏公婆又信奉顺产的孩子更聪明,坚决不同意剖腹,导致白秋萍的□□在生产过程中被严重撕裂。
身体上的强烈痛苦和精神上的巨大失望叠加,决定了梁颖从一开始就不会是个讨母亲喜欢的孩子。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她也不止一次听母亲将自己并不怎么幸福并最终破裂的婚姻,归咎于她的诞生。
“都是因为你,”母亲说,语气冰冷,目光中似有恨意:“为了生你,把我全给毁了。”
梁颖不能确定这话是不是真的。
根据她的记忆,最起码直到三年后弟弟出生时,父母的感情都还算融洽。
梁佑泽的出生是梁家一件天大的喜事。
彼时梁颖刚满三岁没多久,只不过因为母亲肚子里那个即将到来的弟弟——这次梁国栋托关系在医院找人偷偷测了胎儿性别确定是男无疑,家里并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护士走出产房通知生了个男孩时,梁家二老喜极而泣,梁国栋也高兴得红了眼睛,梁颖站在姐姐身后被兴奋的大人们挤了一个踉跄,隔着产房尚未合拢的门和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瞥见了母亲被汗水浸透的苍白面容。
“这个就是弟弟,”等到公婆终于舍得放下金孙欢天喜地各处分发喜糖和红鸡蛋时,已经回到
病房的白秋萍将两个女儿叫到床边,脸色是梁颖从未见过的虚弱,神情也是梁颖从未见过的爱意与柔和。轻拥着怀中熟睡的儿子对女孩儿们叮嘱道:“以后你们俩就是当姐姐的人了,要学会照顾弟弟保护弟弟,他还小凡事多让着他,绝对不许欺负弟弟更不能跟弟弟打架,知道吗?弟弟好你们才能好。”
梁颖看着那个被包裹在襁褓中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东西,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此时的她还不明白,母亲的这句话或许将成为她一生的注脚。
对于梁颖来说,童年很难称得上是快乐的。这种不快乐并非源于物质的匮乏,恰恰相反,在她的记忆里,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都很不错。
父亲梁国栋的职业到底是什么小梁颖一直没搞清楚,只知道他交际广阔朋友很多,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家里也经常会来一些对于孩子而言凶神恶煞、看上去就叫人害怕的人物。
大概也正因如此,邻居们对她家的态度总是和善可亲甚至隐含畏惧的,梁颖在小区从没受到过其他孩子欺负。
无论工作性质到底是什么,梁国栋的职业都带来了丰厚收入。梁颖从小到大衣食上不曾短缺,而且因为家里经常来客,普通人在当时根本接触不到的进口零食和玩具对她而言也不算新奇。
当然了,这些零食和玩具大多数都属于弟弟梁佑泽,然后是姐姐,最后才是她。
作为三孩家庭中的老二,梁颖总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
弟弟梁佑泽就不用说了,作为唯一男丁,他天然享有继承人特权以及父母最多的爱意和关注。
姐姐梁玉笙比梁颖大两岁,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长得漂亮又天资聪慧,性格活泼开朗,从小到大都是老师最宠爱同学中最受欢迎的那个,各种奖状奖杯摆了整整一面墙的玻璃柜,是梁国栋逢年过节或者宴请宾客时最大的谈资和最长脸的存在,这样出色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受父母偏爱?
和姐姐相比,成绩并不好初小还差点留级,性格腼腆安静到有些沉闷的梁颖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被冷落忽视似乎也就理所应当。
作为父母,梁国栋和白秋萍并不觉得自己忽视了哪个孩子。
梁国栋的理由很充分,作为家庭顶梁柱,他要工作要养家,一个月能着家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足一周,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问两句学习成绩再给点零花钱就已经够负责的了,哪有功夫体察一个孩子的内心和情感需求。
白秋萍原先是贸易公司文员,生下梁颖后公婆哪怕就住在同一小区也不愿意再帮忙带孩子,便辞职成了家庭主妇。虽然长期在家和儿女相处时间更长,但维持家庭运转并照顾三个孩子的饮食起居是一桩只有真正做过的人才知道多么艰巨的任务。繁重琐碎的家务消耗了她绝大部分时间和心神,仅剩的精力更多地投注给哪个孩子,难免会有偏向。
但在她看来,老三年纪最小更需要母亲关怀,吃的用的当然要先紧着他;老大经常外出参加比赛,又拿了那么多奖,当然要多买点新
衣服;老二跟姐姐就差两岁,穿姐姐的旧衣服怎么了?那些衣服明明还跟新的一样;老二的生日跟老三前后就差十来天,为什么不能跟弟弟一起过?丈夫朋友多,各种人都得请,置办一个生日宴会要花多少精力,老二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父母吗?至于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跟父母闹脾气甩脸色?
她已经为老二牺牲了健康和事业,到底还要怎么做才算足够?
梁颖六岁那年,弟弟因流感高烧住院,正巧爷爷又摔了一跤卧病在床,白秋萍又要顾老又要顾小,还得洗衣煮饭做家务,忙得嘴角起泡焦头烂额。
有一天她刚从医院回到家,还没来得及给公公做营养餐就接到了丈夫醉酒让她去接人的电话。看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梁颖想了想走进厨房,根据记忆里白秋萍做饭的流程,踩在小凳子上硬是用比她还高的灶台炒出了一盘土豆丝。
等到白秋萍艰难地将丈夫搀回来,梁颖捧着土豆丝忐忑地走向她:“……妈妈,你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点菜。”
白秋萍视线从盘子里比手指都粗还有些焦黑的土豆棍,转向梁颖胳膊上明显被油溅出来的两粒水泡。她看了看在阳台上练钢琴的大女儿,又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烂醉如泥的丈夫,慢慢红了眼眶,然后蹲下来用力将小女儿抱进了怀里。
在梁颖记忆中这是她和母亲为数不多的亲密时刻。
生平第一次,她从母亲口中得到了一句“谢谢”,也是她头一次清晰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你必须对父母有用,父母才会爱你。
这个结论在梁颖八岁时再一次得到了巩固和证实。
那天梁颖正在卧室写作业,突然大门打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走出去一看,看到了梁国栋和一个眼角下有道长疤的陌生男人。
两人神色惊慌焦灼,梁国栋一把抓过男人从棉服外套里掏出的黑色塑料袋,飞奔进主卧卫生间,从梁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把塑料袋藏进了主卧卫生间的马桶水箱里。
几分钟之后,一群警察捶响房门,进屋后开始四处搜查。
搜到主卧卫生间时,梁国栋和男人脸都白了,但奇怪的是警察竟然什么也没找到。
等到警察终于离开,梁颖走到两人跟前,在他们惊讶至极的目光中从自己粉红色的卡通书包里拎出了那只湿漉漉的黑色塑料袋,“我觉得,应该没人会去搜一个小学生的书包。”面对父亲的质问她这样小声解释道。
陌生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一边接过塑料袋一边在梁国栋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可以啊老梁,你这个女娃不简单啊,有前途。今天要不是她老子非得折进去不可,你放心,这笔人情我记下了。”
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红票子,塞进梁颖掌心:“拿去买糖吃,我姓李,以后就叫我李叔。”
梁颖抬头看向父亲,梁国栋难得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是她梦寐以求的慈爱,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出几分骄傲,“拿着吧,谢谢你李叔。”
你看,梁颖握紧了纸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