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总是这样,从豆大的雨点,到瓢泼大雨,不过是眨一眨眼,好在他们还没有上山,在山脚下找到一处矮小的房子,似乎是猎户遗弃的旧居。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干草,勉强可以落座。
赤色的火苗在黑暗里骤然升腾。
兰泽尔的斗篷帮希雅挡过了大半的雨,除了头发湿了一些,她的衣裙还算干燥。可骑着马在雨中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这种没有准备的失误和慌乱,让她厌烦而疲倦。这会好容易消停了一些,希雅便又没有力气同兰泽尔彬彬有礼,又觉得是他没有做好周全的安排,理应受到怠慢,便只用几个鼻音回答他关于“饿了”或者“冷不冷”之类的问询。
希雅便这样抱着膝盖坐着,紫色骑装上的绸缎浸了一些雨水,但尚且可以忍受。在这黑暗的小屋里,唯一的光源和热源便是那一堆闪烁不定的篝火,她就像一个年幼瘦小的女孩子,对世界漠不关心似的,自顾自将自己圈在一小团地方。
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呆到天亮,雨水在外面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成了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声响,将军照旧坐的很直,但不再开口,低眉静默的样子,像个无言的雕像。
可他脑子里的东西,倒不像个雕像会有的。
兰泽尔小的时候,母亲还在世,总爱带他去看戏剧,有一场很有意思,不仅情节跌宕,布局也巧妙。寻常戏剧到了电闪雷鸣,不过是旁白说一声,换个幕布,又或者用乐器配个相似的背景音,可那一场却不知道用什么做了雷电的灯效果,还真的在男女主角身上洒上了雨。
他记得母亲那时候一边夸赞这样的效果,又一边笑嘻嘻地感叹道,
“嘿,有好戏要看了。”
孤男寡女在雨夜相处,是有好戏可以看的,这是兰泽尔六岁的时候从戏剧里学来的道理。于是在这个夜晚,窗外的雨水胡乱落在屋棚上,细密规律的声响让他没来由地有点焦躁,像个被人敲了警钟但仍旧为演练焦虑失措的新兵,万千个没有头脑的蚂蚁在他心里胡乱爬动,兰泽尔竖起了耳朵留意公主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这是难得的独处,这样的情境,雨夜,郊外,湿透了的衣衫,实在很难不让他胡思乱想。
他在心里默默温习起之前斐迪南同他讲的情场经验。
“如果她说冷,”情场老手懒洋洋地玩着手里的匕首,随手抛起,又接住,“不要只是把你的衣服给她,要揽进怀里是不是?只给衣服有什么用?”
可是希雅方才说她不冷。
兰泽尔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如果她不说话,那便是还对你有防备,你想想她喜欢什么,耐心一些,体贴一些。”
可是公主喜欢什么呢?他却没有头绪,以前蹦着跳着问喜好的,反而是希雅,兰泽尔只知道她喜欢星球软糖,喜欢他制服上的银色扣子,喜欢从树上掉下来的鲍鱼果,要催着兰泽尔帮她凿开,吃里面鲜甜的果实。
可是她还喜欢这些吗?
兰泽尔的嘴角抿了抿。
六年的战事,把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一个遥远陌生的公主,对星球软糖没有兴趣,也不会缠着他求他把纽扣送给她,更不会为了把鲍鱼果放进衣兜里,快快活活地跑到他面前。
他想了想,自己都觉得很可笑,可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些难堪的卑微和惶恐,还是选了最稳妥的话题,
“我听说,下个月西葡的主教要来维斯敦了?”
他选这样的话题,怕不是当这里是陛下的议事厅。希雅不觉得自己愿意和兰泽尔在这个破烂潮湿的小屋子里讨论主教的问题,于是她没有回答。
这是个老消息了,早在大军胜利之前,便已经定下来的事情,皇后甚至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希雅来出席这次陛下和音兰教的会面,纵然陛下明面上并没有制止音兰教的继续传播,但种种间接的授意和打压,大家都不是傻子。
更何况在希雅十二岁的时候,皇帝强迫西葡的国王将独女送往维斯敦,并对外界宣传公主受新教感化,加入了新教,正式的公开受洗之后,才准许希雅回答西葡同父母团聚。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只记得马车日夜兼程,将她送回去,到达西葡边境的那一刻,希雅掀开马车的帘子,落日的余晖撒在地平线上,她的父亲便站立在边境碑,静静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直到他听见女儿清脆地,兴奋地喊着“爸爸!”,才迎上去,抱住从马车上跳下来奔跑过来的女儿。
希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么害怕,她能感觉到父亲手心里的颤抖。
一个人有了软肋,便有了恐惧,便再难无所畏惧无坚不摧,可惜她那时候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她总是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大约是因为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也并没有什么人的缘故。直到她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在父亲的会议室里见到了西葡的主教,才想起方才兰泽尔挑起的话题。
希雅微微抬了眼,对面的男子低着头,浑身萦绕着一股颓丧。从兰泽尔方才期待她的回答,傻傻等了许久却在她静默的眉眼里落了空,便再没有开口的意愿了。现在他整个人陷入被忽视的低落里,纵然努力维持平日英气硬朗的形象,可身上深绿色的制服被雨淋得湿透,变成黑绿色的布料顺着军靴滴着水,反而像只被主人遗弃在野外淋了一夜雨的流浪犬,自暴自弃的样子。
他怎么总爱把自己淋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