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半, 将自己伪装成下班归家模样的卓熠推开了家门, 在地板上踏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心中的阵阵五味陈杂。
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人至玄关便说一句“我回来了”,只轻手轻脚地换了拖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颓然地将身体摔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当掐好时间做饭的邵棠走出厨房,将第一道菜端上桌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右手臂打着石膏的男人正神色消沉地对着面前的茶几桌发呆,筋骨分明的左手出于本能地揪起左胸前的衣襟, 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急促。
严穆因为严太太的事找上他, 不得不在木芳舒面前扮演邵荣,左向远突兀打来的电话, 以及六年前的明天就是他失去她的日子……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在车上就隐隐引得卓熠不适的ptsd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发作了。
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诱发了全然不可控的窒息感,令他整个人如堕冰窟,剧烈的疼痛从左侧肋下蔓延至全身,不消多久便消弭了他的五感,待到邵棠慌忙跑来抱住他的时候, 他的身体已然一阵阵地发着抖。
“阿熠,不怕……不怕了,我在的。”这不是邵棠第一次直面他的ptsd发作,可这会儿还是心疼得完全慌了手脚, 连张口安抚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带了焦急的哭腔。
看过那张离婚证的她自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所以才叫他下班后早早回家, 也准备了比往日更加温馨丰盛的晚餐,希望能从今年开始,一点点驱散他的胆怯和患得患失,暖回他那颗已经被她伤透的心。
可她还是对他的情况和他们的关系过于乐观了。
她曾把他伤得那么深,在他最需要她陪伴安慰的时候丢下他走得义无反顾。
她自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那点进展大概都不足以弥补六年前她落在他身上的重重一推。
“抱歉,阿熠,我……”
极度自责下,邵棠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卓熠的手臂,一句叫二人都十分猝不及防的道歉脱口而出。
“我是说……抱歉,我先去厨房关一下火行吗,我锅里还煮了汤。”
因为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邵棠只能找了这个任谁听来都颇为不合时宜的借口。
幸好卓熠此时战后ptsd发作得正凶,缠成了一团麻的脑子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判断邵棠的行为迷惑与否。
他只是被再次空落下来的怀抱闪得怅然若失了半晌,无措的视线本能地黏着她的身影,待她从厨房去而归来,拿药端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你现在空着腹,布洛芬服用量大会胃疼。”
他长期依靠布洛芬纾解ptsd的症状,邵棠知道他的抗药性一定比寻常患者高,但仍然只递给了他一片药。
“你先吃一粒稍微缓一下,好一些之后我喂你吃点东西,如果到时还是很难受,我们再增加药量。”
卓熠囫囵吞了药,邵棠的去而复返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一阵阵耳鸣,实际上意识根本就不清晰,也不太能听清邵棠的话。
等他的症状在药效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多少缓解了一些,他人已经平躺到了沙发上,身后还垫了两个靠枕,都是邵棠在他适才任她摆布的时候安置好的。
卓熠的脑子仍然浑,一时完全想不到该为自己这通发作找什么理由,索性烦躁地伸出左手,破罐破摔似的,将额前被冷汗浸成缕的向后抹去。
他习惯性地想再推一下眼镜,却不料指腹在鼻梁上推了个空,迟疑间便察觉到了身旁的视线,他偏头看去,瞧见满脸担忧的邵棠手里正擎着他的眼镜。
“这不是平光镜吗?”他找眼镜的模样和当真近视的人一般无二,邵棠不解地再次将眼镜放到自己眼前确认了一番,“要戴吗?”
卓熠总不好将自己想在二人视线间增添阻隔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伸向眼镜的手虚虚地捏了拳,抵在唇边轻轻一咳:“……算了,就是戴习惯了,突然不戴有点不适应。”
“嗯。”邵棠没有深究他明明不近视却偏要添副眼镜的原因,把眼镜放回茶几后端起一旁凉了好一会儿的蔬菜粥,和之前在医院时的每一次一样,自己试过不烫才喂到他嘴边。
“现在有胃口吃点东西吗?”邵棠耐心地迁就着他的吞咽速度,怕他着急,都是等他全咽下去才动手舀下一勺的,“慢慢吃不着急,也不用强迫自己多吃,适当吃一些补充能量就好。”
卓熠点点头。
他明白他应该说些什么将一切圆过去,可她眸子里的光太暖,让他半句说不出蹩脚的谎言,便放任自己沉默下去,一口一口吃尽了她喂过来的大半碗粥。
在邵棠的强烈要求下,这一夜二人位置对调,变成了卓熠睡床邵棠睡地板,她在床下守着他,一如二人搬至同一个房间之后,他每晚守着她那样。
阿熠,其实我想起了一些事……
从邵棠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见卓熠在床上辗转反侧。
犹豫间这句话几乎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因为不只今晚已经因为战后ptsd筋疲力尽的卓熠,她也对开诚布公后可能出现的状况全无准备。
不过不能再一味地装作记忆完全没恢复了。
邵棠想。
毕竟她装得了一时也装不了一世,有些东西她总归是要面对的。
更何况梦回二人离婚当天的场景似乎只是开始。
打那天起,遭她遗忘的六年记忆就像是拼图一块块归位一般。
才短短十天,她又想起了不少留学期间的事情。
有初到异国时的茫然无措,有迟迟找不到合适房子时的焦急无助,有第一任导师假借指导她操作的名义,猥琐贴近过来时的惊慌恐惧……
不过这些问题都没有困扰她很久,短则两三天多不过一个月,看似是她一次次如有神助逢凶化吉,实际却是他一直在护她,殚精竭虑地为她荡平荆棘,不求回报地佑她所行皆坦途。
第二天一早,邵棠见卓熠精神尚好便没强制他在家休息,只在送他出门后给徐念发了一条微信。
邵棠:念念,你不忙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大约十天前吧,我的记忆开始逐渐恢复了,具体的打字怕说不清楚,我们电话里说。
她发送这条消息的时间是上午九点,按理说徐念不管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howl实习都该在忙,她也做好了也许中午才会等到徐念回电的准备。
不料自己手机还没来得及放就进来了徐念的来电,只是她电话虽打得急,邵棠接通后却许久没听到她说话,两个平时无话不谈的小姐妹均隔着手机沉默不语,约莫半分钟,才又不约而同地试图说些什么打破此刻的气氛。
邵棠:“念念,我……”
徐念:“邵棠姐你……”
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声音重合,她们再次默契地闭嘴,几句推让后,到底是希望能和徐念商量这件事的邵棠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