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伙计眼尖,指着桌子上那叠纸道:“那是什么?”
几个伙计冲了上去,其中一个略识一些字的认出来最上方的两个大字,顿时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食指抖个不停:“那……那是老爷的遗书……”
这话让所有人不祥的预感都应了验。
“老爷都说了什么?”大家追问那识字的伙计。
识字的伙计拿着信边看边说:“老爷,老爷说他愧对夫人,愧对李家,无颜回去见他们,所以跳海了,还让咱们请池管事过来主持大局,带咱们回广州,并将咱们托付给了池管事,恳请池管事收留咱们。”
伙计们吓傻了,赶紧派个跑得快的去请池正业,又清点了一下船上的人数。
果然,所有人都在,独独少了李安和。
这些伙计都是跟了李安和很多年的,多少有些感情,如今得知了这个噩耗,感性些的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池正业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李老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诸位请节哀。李老板的遗书在哪里?”
伙计连忙递了上来。
池正业看完后将其中一份收了起来:“这是李老板写给其家人的,我会给达成他的遗愿。这一封是给我们大家的,
() 我给大家读一遍。”
伙计们没有说话。
池正业用沉重的语气将信读了一遍:“李老板将你们托付给我,你们就随我一同回广州吧。李老板手里剩下的银子封了,等到了广州,我会按照李老板的遗愿,给予你们一人十两银子,你们若愿意在刘记干活,到时候去刘记白糖登记一下,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余下的银子,到时候你们与我一同前去交给李老板的家人。”
他的安排很妥当,也符合李老板的遗愿,伙计们都没反对。
池正业便没有多说,只道:“大家好好休息,明日天亮咱们就启程回去。”
说罢,他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刘子岳的大船上,船舱里透出点点火光。
池正业推开门,对坐在里面的刘子岳与李安和说道:“公子,李老板,事情已经办妥了。”
李安和已经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的,显得落魄极了。
听到这话,他拱手客客气气地对池正业说:“那些伙计都跟了我好些年,有劳池管事了。”
要分别了,以后有没有见面的机会都不好说,池正业也不跟李安和计较他想抢自己饭碗的事了,大度地说:“我答应你。”
李安和起身,对刘子岳行了一礼:“七公子,那小人就告辞了,公子请等候小人的消息。”
刘子岳笑着将他送到岸边:“李老板多保重!”
两个侍卫护送李安和到胶州城,再连夜折返回船上。
李安和不愧是闯南走北多年的商人,心就是细。一下船,他就抓了一把有些潮湿的泥,往自己脸上、衣服上抹了些,然后才跟着侍卫去了胶州。
他这次要扮的是一个丢失了户册,全家都死于战火中,只余他一人仓皇逃到胶州的小商人。然后借此北上,继续去京城讨生活。
因为战乱的缘故,不少地方的衙门受到冲击,地方的户册多有遗失,流民四处逃难求生,李安和又有一口江南口音,混在其中,丝毫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刘子岳才返身回船上。
池正业紧跟在其后,悄声说:“公子,咱们要不要再在京城安插一些探子?”
刘子岳摇头:“暂时不用了,李老板这颗棋子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上都不好说呢。”
他也是想着李老板脑子灵活,兴许能用得上呢,所以将其安排去京城。其他人,安排去京城有什么用呢,他根基太浅,无法往太子、晋王或是那些权臣府中安插人手,派去的人也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没必要白费这个功夫。
至于李老板,他家人都在自己手里,他又将几个王爷都给得罪了。在京城李老板势必会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暴露身份,因此也不用担心李老板出卖他。
更何况,李老板也不知道其真实身份,就是有再多的猜测,凭李老板这样的小商人,连延平帝有几个皇子兄弟都不清楚,如何能猜到他头上。
池正业点头:“是,那公子早些休息,明日要出发了。”
“嗯。”刘子岳回了自己的船舱。
第二日,池正业安排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李安和的船上,然后几艘船一块儿启程,从胶州出发回广州。
因为大部分时候是顺风行驶,又都是空船,这一路很顺利,二十多天后,船队抵达广州。
靠岸后,刘子岳直接回府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池正业去打理。
池正业带着李记商行的伙计们去给李家人报丧。
李家人接到这个噩耗,顿时哭做一团,李母更是哭得晕厥了过去。
最后李安和的大儿子站了出来主事。
小伙子今年十八,也是个大人了。
池正业将李安和的遗书交给了他们,又说了李安和的吩咐。
李安和在遗嘱里吩咐,用剩下的银子赎回宅子,以免让家里人流落街头,然后要求家里遣散了仆人,节省度日。
池正业与李家长子一道去将宅子赎了回来,然后将剩下的一百多两银子交给了李家便走了。
李家当天便挂上了白灯笼,奏起了哀乐,哭做一团。
很快左邻右舍便知道李家的主心骨,李老爷因为生意失败,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跳海自杀了,连骨灰都没能带回来,最后只能立个衣冠冢。
等朝廷的传令的人抵达广州时,李安和的葬礼已经办完了。
黎丞接到命令,当即将人送去了李家,并说明了情况:“李安和已经自尽了,听说是生意失败,受不了这个打击。咱们广州城的人最近都在议论这事。”
朝廷来人将信将疑,但走访了李家的左邻右舍,又询问了船上的伙计后,看大家说辞都是真的,李家人与伙计们脸上的悲痛也不似作假,这才信了这事。
回去后,他将这事汇报给了上峰。
牧福听说了这事后,沉默少许,叹道:“死了也好,少遭些罪。”
不然说不好押回京受审后,还会连累家人。
次日,他将此事奏禀了延平帝。
这样一个小人物,若不是牧福提起,延平帝都忘记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那真假借条之争也成了无头公案,反正该罚的人都已经罚了,银子也全部充了公,这事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便不了了之。
殊不知,罪魁祸首李安和已经更名换姓,成功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中进入了京城。
而且他还利用他那张极会说的嘴巴,敏锐的洞察力,成功攀上了燕王府的一名远亲。
这个远亲乃是燕王妃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有些远,但如今遭了难,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只能去投靠亲戚,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亲戚。
李安和在路上察觉这家人有些门路后,有心交好,刻意表现得落魄又颓丧,再祭出全家死于战乱,家也被乱军一抢而空的悲惨遭遇赢得了众人的同情心后,又不露声色地照顾这家人。
尤其是这家的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前
阵子晚上突然犯了心疾,很不舒服,是李安和第一个发现,也是他背着老人冲去了药铺,将自己的一件衣服抵给了药铺,凑出了诊金,才救回老太太一命。
因此,老太太捡回一条命后,极为感激李安和,又见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干脆将其收为了干儿子。
李安和成功打入了这家人,有了一个不被人怀疑的身份。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家人要投奔的亲戚这么有来头。
看着燕王府奢华的后门,李安和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他抱上了一条大腿,跟燕王府攀上了关系,定能给刘七公子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这任务算是有了着落。怕的是被晋王、太子、楚王的人认出自己,到时候就完了。
***
阳春三月,刘子岳收到了李安和的第一封信。
信中,李安和告诉刘子岳,他已经成功进入燕王府,还凭借燕王妃姨奶奶的干儿子的身份,加上会识字会算账,混了个小管事当。
信里,他先隐晦地向刘子岳表达了感谢。
因为他已经打听到了,皇帝果然很震怒,下了旨派人去南越抓他。他要是老老实实回南越,这会儿恐怕已经是在押送回京城的路上了。
因此,他这回是真的感谢刘子岳。
在信的后面说了几件他所知道的事,因为在燕王府中,他倒是打探到了一些民间门不知道的消息,比如朝廷上又展开了对晋王的讨伐,因为平乱不力,又有官员提议换帅,换更有经验的老将前去平乱。
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燕王有几个妃子,妃子们什么来历,谁跟谁又不和等等。
刘子岳觉得李安和太八卦了,不过他实在是闲得慌,所以也就耐着性子看完了。
别小瞧这些,兴许哪天就用得着。
刘子岳没给李安和奖励,只是找了个借口,让池正业将李家长子安排进了刘记白糖的铺子上做事,锻炼锻炼,这小子若有他爹的经商才能,也不是不能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同时给李安和儿子前途,他也才会死心塌地的给自己卖命。
李安和得知此事后,果然感动得泪眼汪汪,儿子的将来有了奔头,将来能挑起家里这副担子,他在京城也放心了。
七公子果然是个痛快人。
看样子,他这些信息七公子很感兴趣。
李安和有些怀疑刘七是皇室中人,但奇怪的是,他不着痕迹地打听了一圈,竟什么都没打探出来。这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问题。
若是刘子岳知道,定然要告诉他,这就是皇室小透明的好处,连皇帝都记不起他,其他人如何还能想起他?
***
三月中旬,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曹主薄终于抵达了南越。
皇帝将其贬为了贺州司马,九品芝麻官。
不过曹主薄并不灰心,因为流放途径江南时,他与晋王见了一面。
晋王殿下对其遭遇倍感痛心,当即就要上书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并言曹主薄都是为了江南战事,为国为民,完全没有私心,希望陛下看在其一片忠心的份上,让其留在江南。
但曹主薄拦住了。
晋王殿下有这份心,曹主薄就非常感动了。
他对晋王说:“殿下不可,如今江南战事僵持,没什么进展,朝中又时不时有大臣进言对殿下不利。这时候若是您再上奏冲撞陛下,惹得陛下不悦,恐怕才是称心了某些人的心!”
晋王抿了抿唇,愧疚地看着曹主薄:“你是因我而受难,我若不管,我这里如何过得去?父皇要生气,便让他生气吧,曹主薄跟随我多年,对我忠心耿耿,我不能不管。”
曹主薄连忙说:“殿下,受不受难还两说呢。陈怀义,公孙夏这等身份的人不都流放过南越吗?陈怀义回京也好好的,臣去去又怎么样?况且,公孙夏在南越,还有陈怀义最得意的弟子也在南越,臣若是能替殿下招揽了他们,等他日公孙夏回京,殿下的势力将更上一层楼!所以这次去南越虽是惩罚,但也是一个机遇。”
晋王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有些踌躇:“话是如此,可主薄就要受那等瘴气弥漫、蚊虫遍地之苦了。”
曹主薄乐呵呵地说:“臣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殿下殚精竭虑,日夜杀敌,方才叫苦。臣此次去,若能为殿下招揽一二,也是一桩幸事。况且,南越现在还有了军队,铁矿和盐场,若能将其一并招揽,以后南越就是殿下的天下了。”
晋王被他说动,目露激动:“主薄此言有理,此事就全仰仗主薄了,我祝主薄马到成功。”
曹主薄也觉得这事不难办,他虽然被贬为了一个芝麻小官,但他背后还有人啊,回京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南越地方官员知道他的来头,也会对他礼遇三分。
“殿下放心,臣定竭尽所能。”曹主薄自信满满地说道。
虽然他离开了殿下身边,但也是殿下最重要的谋臣,他要用功劳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感动不已的晋王当天晚上设宴款待了曹主薄,次日又亲自将其送出城,并给了他一笔银子,让其在路上不要亏待了自己。
文官流放不同于平民百姓流放,曹主薄是去做官的,也没人押送,更不用戴着镣铐,还有一名老仆陪同,因此一路上也不算很辛苦。
但他没吃过什么苦头,身子骨弱,加之行路艰难,水土不服,两个多月下来,还是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这才到了连州。
进入连州后,曹主薄决定在城里停留几日,一则养精蓄锐,二则去拜会连州知府于子林,想办法拿下此人。若于子林归附了殿下,连州的铁矿也是殿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