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在家贫苦人家早已是撑起家庭支柱的年纪,是一家人未来的企盼。而自己的十八岁还是这般浑浑噩噩,心血来潮时慷慨激昂、情绪低落时自暴自弃,回头想想除了规规矩矩地完成父皇交办的事情还真是一事无成。
让父皇叹气、让母后生怨、让喜欢的人流泪、让无辜的人被牵连……
坐在这一人之下的位置上,空有着无人比拟的资源,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会流泪的人还是清醒的,连泪都流不出来是麻木的。
改变,这个词说来最是轻巧,做来却是艰难。首先要对抗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停滞于过去的自己。
宣仪没有能和江容远说上几句话,金玉便暗戳戳地几次提示他好走了。皇上既已明言两人婚前还是少见面,他们便不能明目张胆地公然违抗。
似乎要配上此刻的情境,天竟然飘起来小雪。零星的雪花凝在宣仪的眉头,给这朵素来生活在天上的小牡丹沾染了人间的冰寒。江容远细看他,发现他发丝带着些许凌乱,额头隐隐泛红,衣衫下摆似乎洇着水色。他没有去问宣仪这几日里遇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只拢了拢他的发,紧了紧他的衣衫,道:“这里冷,你早些回去吧。”
宣仪拉着他的衣服,抽泣着不愿离开。他如今十四,还有四年才到出嫁的年纪,此次离别,他们将会有四年分别的时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江容远揉揉他的脑袋:“小仪,我啊,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虽有个太子名号,但不得父皇喜爱,也没有啥建树。此番事情之后不知朝堂上会怎样议论我,可能还会有很多人弹劾我。你跟着我其实没有什么好的。”
“回京城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一直想啊想。如果没有小仪,没有小仪那日在御花园牵住我,我可能早就化作一棵枯草了,烂死在那片土地里了。可是有了小仪如此信任倾慕的我还是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我……”
宣仪拼命摇着头,想要否认他这番说法,容远哥哥是他的光啊,是他愿意赌上一切去靠近的光啊。江容远微微笑着,止住了他的话,继续道:“所以我在回京的路上就想,这么好的小仪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人配他,而不是我这样的连个承诺都践行不了的人。我便下定决心要把你推开,我也好履行对桓宇的责任。”
“可我最终只是搅混了一池泥水,把事情越搞越糟,把小仪你都溅脏了。”
“这样的我小仪你到底喜欢些什么呢?”
宣仪急切地抬眸看他,想要告诉他他有多好,他的每一点都值得他喜欢。但当他看到江容远的眼睛时,话语便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下了。容远哥哥眼睛里亮着光,和他记忆里初见时一样,温暖而又有力量,他只需要信赖地递出自己的手就够了。
“我在这叁天里想明白了一些,就是这样糟糕的我,小仪你还是不管不顾地挺身维护我;就是这样的我,还是有人选择信任我、把未知的明天托付给我……”
“小仪,对不起,我违背了与你的誓言,但是小仪,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的这片心意了。”
“如果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江容远向他伸出手,“等再见面那天,我一定会用八抬花轿去接你。然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做很多很多事,过去来不及做的,未来想要做的……就这么一起,白头到老。”
“好!”宣仪把自己的手塞进江容远的手心,胡乱点着头,任眼泪肆意横流。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注定了,他这份一意孤行、无法逃脱的爱恋。
这件事,父亲和他提了许多解决办法。父亲告诉他,嫁入皇家,纵然风光,可皇上不许他正妃之位,堂堂宣家公子只能做个侧室,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他去受这份委屈。而且他是宣家的明珠,没有人敢对他置喙,等他成年了,多的是青年才俊供他选择。
可是他就认定了这个人,纵使前路艰难,他也绝不后悔。
世上本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不去争一争怎知未来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和宣仪匆匆分别后,江容远被领着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又匆匆赶往永祥宫。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皇后身边的嬷嬷满是欣喜,忙去室内通知皇后。
“太子回来了?”在看见江容远的一瞬间,皇后的眼神亮起了光,不过一眨眼又熄灭了,拧着眉,淡淡道,“皇上的意思你都知道了吧?这几日我会帮你相看着,年后就准备大婚吧。”
江容远早已习惯了母后这般语气,可这般冰凉的话语无论何时落在耳边心里都有如被刺了一般。那久远回忆中洋溢着笑容和幸福的母后都有如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
“听见了吗?”没等到江容远的回答,皇后眉头拧得更紧,心中是按压不下的躁郁,“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不一天天地给我添麻烦?满京城的子弟中哪个不比你强……”
“母后,太子妃的话,”江容远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猛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想娶小仪。”
这是皇后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打断话语,她满脸怔愕地看着他,慢慢地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随手拾起手边的杯子直往他脸上砸去:“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想干什么!”
江容远只微微侧身,让茶杯碎在自己的肩上,滚烫的热茶瞬间浸透他的衣衫,好在冬天衣服厚实,只有潮湿黏腻的感觉缠在身上:“这件事是我亏欠他的,我理应迎娶他做正妃。”
“你是太子!只有你向别人讨债的份,谁能被你亏欠!”不知被戳中了哪根心弦,皇后面目都变得狰狞,“你以为太子妃是做什么的?那以后是要替你掌管六宫、母仪天下的!那宣仪性格骄纵,品行不淑,单论他婚前失仪这一项就有什么资格当未来的皇后?
他根本配不上!”
“可是母后,我喜欢他。”江容远软了声音,他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地向旁人坦露心声,“你应该懂的,母后。”
“喜欢?我懂?”皇后呵呵笑了起来,笑得她的面容在那刹那间都娇艳了两分。江容远心中一喜,但随即又是一个杯子砸在了他身上,“你以为你凭的什么才能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凭你那份喜欢?!”皇后指着他的额头,声嘶力竭,“现在你外祖家构不成威胁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境地?你当你这太子还坐得安稳?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你凭什么说喜欢?又凭什么在这里任性!”
这一番话说完像是剥夺了皇后全部的力气,她虚软地跌坐下来,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行清泪。“皇后娘娘……”嬷嬷赶紧扶住她,又给江容远递眼神,示意他今日先告退。
“母后……”江容远看着母后伏案垂泪的模样,捏紧了拳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