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他的目光渐渐幽沉了下来:“哦?这是早有婚约?”
“是,”顾斐轻笑,一字一句半点不含糊道:“娃娃亲。相伴了十多年,也是她家支持我读书识字,下官方有今日。如今的一切荣耀都是她的功劳,下官心中十分感激。”
“……”
柳韦涛脸上的笑意没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什么意思,彼此心里有数。
柳家今儿个突然把他一个没有多少交集的人请到家中来,又这般热情地询问他的家世、亲人,顾斐不会不懂是什么意思。同样的,柳韦涛都开口打听了,就差暗示写在脸上。顾斐不可能听不懂。既然顾斐听懂了他的画外音,识趣点儿的就该别提乡下那娃娃亲的事儿。
偏偏顾斐装作听不懂,当着柳韦涛的面儿直言早有婚约,感情甚笃,这便是明晃晃的拒绝。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彼此都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压抑,方才那融洽的氛围荡然无存。
柳韦涛是没想到顾斐竟然不识好歹。他把橄榄枝递给他,他还能面不改色地丢回来。他的女儿金枝玉叶,配他一个寒门小子,那是他高攀!
“顾大人年岁小,还不知这大庆官场的水有多深。你要知道,做官可不是靠一腔热血和读了那些年的书。一个没有家族帮衬的青年才俊,除非遇上那等最最赏识他的明君,不然极难出头。”
“明君自然有。”
顾斐也没有被他难看的脸色吓到,语速不疾不徐道,“我等臣子,只管做好分内之事。”
“顾大人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柳韦涛能爬到正四品鸿胪寺卿的位置,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易近人那是假象,当官的如何没有自己的一套呢,“京中可不像你凉州小地方,有些事可不会随着人的想法走。你空有一身才华,无师无门,无家族帮衬……做人,还是聪明些为好。”
“下官谢过柳大人的告诫,下官自当勉励。”
顾斐油盐不进,可差点没把柳韦涛气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丝笑意也无。
说到底,柳家看中顾斐,那是站在高位居高临下的俯视。虽然翰林修撰清贵,但三年一届的科举,真正能从翰林爬到内阁的也就凤毛麟角。不要以为如今入了翰林,往后就注定了一条康坦大道。有些天纵奇才,还不是被按死在冷板凳上蹉跎一生?
柳家还是骄傲的。柳韦涛能平心静气做到这份上,已经是给了顾斐极大的脸面。既然这小子给脸不要脸,柳韦涛自然也不会给他好看。
这一场酒宴,不欢而
散。()
顾斐从柳家府邸里走出来时,心情也是复杂的。上辈子也有过这一遭,但他没有坚定的信念稳住内心不动摇,向柳家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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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了看熟悉的府邸,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人一走,柳韦涛就命人砸了今日宴请顾斐的这一批碗碟。
顾斐不知柳家的喧闹。柳如妍母女在后院,一直等着父亲的好消息。当她听说父亲将顾斐请到家中来,激动的顾不上少女的矜持,都想以送点心为借口去前院看看。但一想到此事她当真做了,怕是要被聪慧的顾斐看出来,以为她是那等轻浮孟浪的女子,便赶紧遏制住这股冲动。
她安耐住了,她的母亲柳卫氏却没有安耐住。几次派人去前院,想要打听里头的情况。可人到了二门又不能往前去,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到。
柳卫氏攥着手在屋子里团团转,嘴里就忍不住埋怨丈夫:“你爹真是的,也不晓得顾忌顾忌咱娘俩。消息瞒这么紧作甚?左右还不是得叫咱俩知晓?!”
柳如妍不管心中多娇羞,面上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娘你别慌,爹有分寸的。”
“你就知晓帮着你爹说话!”柳卫氏虽这么说,嘴角的笑意却是放不下来的。
她的心里,是没有亲事论不成这一选项的。那顾斐又不是个傻的,柳家这大好的高枝儿送到他跟前,他不可能不抓上。再说,她家妍儿那是京中出了名的貌美,好名声在外。若非选秀这事儿闹得,指不定被媒婆踏破了门槛。
母女俩在后宅说着话,午膳都没怎么用。
结果不等她们安心用了午膳,就见柳韦涛气哄哄地从前院过来。柳卫氏扶着下人的胳膊快步迎上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就赶紧问起了柳如妍婚事的事儿。
结果这一张口就点燃了炸药桶,憋了一肚子火的柳韦涛当即炸了:“什么婚事?我家妍儿是嫁不出去了么?非得盯着一个穷小子?”
他这态度,立即就吓到了柳卫氏。
柳卫氏茫然地看向身后的女儿,柳如妍的脸上,血色一瞬间褪尽了。
见女儿这般,柳卫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当下也怒发冲冠,又羞又恼,“你的意思是,那穷小子竟然拒了吗?还是说你没有点明白,那小子没听懂?”
“他如何听不懂?字字句句都在拒绝,这是瞧不起谁?!”
柳韦涛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一通怒吼完,抬头见女儿眼泪都掉下来,难得也对女儿发了火:“妍儿你哭什么?难不成你还当真看上了那穷小子不成?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连个益友良师都没有的毛头小子,还真以为高中就走上青云路了?没人帮扶,他等这一辈在翰林当修撰吧!”
“爹!”柳如妍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丢脸又难过,“别说了!”
说完,柳如妍哭着掉头就跑了。
柳韦涛见女儿这般,也意识到自己这火气发错了人。当下有些懊恼,却又拉不下脸。
柳卫氏见他这般,气恼的锤
() 了他一下,转头去追女儿。女儿再是早慧体贴,也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家。这人怎么能当众揭女儿的短?这叫女儿面子往哪儿搁!
“妍儿,妍儿……”
柳家为了这事儿闹了个鸡犬不宁,顾斐是不知道的。他满心等着凉州的信儿地回来,等着派出去的人能尽快把王姝找到。亲事可以晚点在议,一定要把姝儿找到。不论姝儿此时如何,是否是处子之身,他都不在意。他只要姝儿回来。
顾斐抱着美好的愿望,王姝是不知道的。王姝若是知道,估计会嗤之以鼻。
不过顾斐等了好些时日,没等到王姝的消息,倒是先收到了一封来自柳府的信件。上面的字迹他太熟悉不过了,是柳如妍的一手簪花小楷。
再次看到熟悉的字迹,要说内心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毕竟是相伴了二十年的夫妻,两人还育有一子一女。顾斐便是生的一颗石头心,也能被人捂化了。何况柳如妍在嫁给他的这二十年里,事事周到,温柔小意。哪怕顾斐不爱她,也不可否认对她心有怜惜和愧疚。
顾斐想不到柳如妍会给他写信,以柳如妍高傲的性情,应当不会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抱着探究的心思,顾斐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信写的不是很长,一页纸的样子。但也可以看得出来柳如妍是个饱读诗书,文采不错的女子。她在心中先是为柳韦涛当□□婚的行为道了歉,而后阐述了自家爹娘对她这个女儿的谆谆爱意。柳韦涛是爱女心切才会做出这番举动,还请顾斐不要怪罪。
顾斐上辈子跟柳家人打交道不少,自然知晓柳如妍在家中有多受宠。柳家爹娘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就连早早嫁入太子府的嫡长女,都没有柳如妍的这份宠爱。
她信中这般说,顾斐自然是相信的。
不过信的结尾,柳如妍表明三日后城郊白马寺后山,她想要亲自见顾斐一面。
顾斐看到这句话,眉头皱起来了。
正常来说,以顾斐对柳如妍的了解,这不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他都已经表现得那么坚决,柳如妍也肯定不屑于纠缠的。但转瞬一想被推迟了半个月的选秀,他长叹一口气,还是选择了理解。
三日后,城郊白马寺后山,顾斐纠结了许久,没有去。
既然已经决定跟上辈子划清界限,他就不会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柳如妍想以嫁给他的方法摆脱选秀,但京城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适龄的青年才俊。金科三甲,除了他顾斐,探花郎也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且探花郎的家世比他强多了,柳家选他也无不可。
这般想着,顾斐还是派了人去白马寺后山。他可以不去,却不能置之不理。
白马寺后山四月底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桃花,映的天空都是粉色。柳如妍一大早便起了。早早梳妆打扮,连换了几套衣裳才敲定了最彰显她容色的一套裙子。素来喜欢素净的她,难得盛装。早早带着家仆便乘车出了门。
柳卫氏知晓她近来心情烦闷,听说她要去寺庙上香
散心,没多想便允了。()
柳如妍坐在马车里,心中诸多情绪杂糅在一起。心跳得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她自知自己这般行径不合规矩,也清楚如此纠缠会叫人瞧不起。可是想到那张脸,她当真没办法割舍。柳如妍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难得遇上了,她拼着脸皮不要,也要再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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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么?”出城后,马车跑了起来。可是柳如妍还是觉得有些慢。
身边的丫头知道主子所想,不断地催外头车夫赶快些。
等他们到白马寺,柳如妍甚至没有去给佛像上香,便匆匆去了后山。
后山的桃花开到荼靡,人置身其中,只觉得心旷神怡。柳如妍带着下人穿过了桃林,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安置下来。又几次叫丫头整理衣着,告诫自己耐着性子等。
然而柳如妍等了一天,从清晨等到了傍晚日落西山。庙里的香客都下山了,寺庙的和尚提着水桶过来后山的溪水取水,都没有等到顾斐。她不禁怀疑,是不是信没有送到顾斐的手上。不然为何顾斐从头至尾没有现身,甚至连句话都没带给她?
她原本还想耗,柳家的下人看日暮漫上山。小声的劝解,才把人给劝动了。
一行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顾斐没见到,白白在山上坐了一整天。柳如妍下山坐在马车中,一句话没有说。思来想去,她只能将顾斐没有出现这件事,怪罪到信没送到。
不管下人怎么劝说,她偏偏就是命车夫将马车赶到了顾斐租住的院子门前。
也是巧了。顾斐刚见完友人从外头回来,一进巷子便看到了柳家的马车。柳家的家徽他再熟悉不过,瞧一眼便认得出来。顾斐站在门前,看着静静停在门口的马车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许久,他迈开腿走了进去。
几乎一见来人,马车的车帘子便动了。
柳如妍没有从马车里下来,人还是坐在车里。这般眼睛通红地看着一身青袍静静站在不远处的顾斐。顾斐的半张脸掩在暮色中,双眸沉静犹如一汪深潭。长身玉立,有几分清瘦,但身姿挺拔。满头乌发只由一根青绿的发带束着,文雅且清隽。
“……顾公子。”柳如妍不知为何很委屈,她不解,为何顾斐如此态度,“你可曾收到过一封手信?”
顾斐静静地立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许久,他点了点头:“收到了。”
柳如妍脸倏地一白。
嘴角张了张,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面花:“那你为何……”
“柳姑娘,”顾斐慢慢打断了她的话,“我早有心爱之人,这辈子,只想与她共度一生。”
柳如妍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她的脸皮这一瞬间仿佛被扒下来,疼得她火烧火燎。她顾不上失礼,狼狈地放下了车帘。连一句道别都不好说,吩咐车夫走。
车夫被迫见证了主子这般场面,哪里敢耽搁,当下就一甩马鞭赶紧赶车离开。
马车擦着顾斐离开,掀起一阵风。吹得顾斐的乌发随着发
() 带飞舞。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没有回头看。转身推开了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几日后,柳家便传出了消息。柳家的二姑娘上山进香,不慎摔下马车,断了一条腿。
身子有残疾,自然是入不了选秀的花名册。柳家选秀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且不说京城闹出了这么多动静,就说凉州这边。王姝在看完了所有的资料后,终于将最新的一套实验方案赶出来。她几次去田地里实地考察,确定不会再改动,才吩咐佃户按照她的吩咐栽种秧苗。今年还是分六个样本区域。比起去年的实验性杂交,今年每一组样本都是有特殊目的的。
王姝为了稳定下来粮食颗粒饱满和口感优良的品质,特意将同样的对照组,又划分出六个区域。在不同种植条件下,以同样的方式种植。
她这边忙得热火朝天,萧衍行终于将江南的事情收尾,在一个深夜启程回了凉州。
从凉州到临安县,也不过一两日的路程。
王姝日日在田地里泡着,经常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以至于袁嬷嬷在府上布置什么,她都没怎么注意到。等到某日回来,她忽地发现前院好些屋子布上了彩灯,窗户上也贴上了红色的窗花。她有些诧异,忍不住就问了袁嬷嬷:“近来府上是又有什么喜事了?”
总不能是废太子要娶妻了吧?江南的事情没人管,老皇帝这么闲么?
还不等王姝想明白,袁嬷嬷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小君,爷明儿就该到了。”
“啊?”他到就到了,还用得着张灯结彩么?
“喜鹊也不知怎么照顾小君的。瞧小君这段时日晒得!”袁嬷嬷多了话没说,就上下打量了王姝,忽地斥责起了喜鹊照顾不周,“小君这两日别往外头跑了,且在府上歇歇吧。”
王姝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袁嬷嬷怎么说话怪里怪气的:“不必,我不累。”
“累的,”袁嬷嬷笑眯眯的,“爷回来,明儿你就该辛苦了。”
王姝:“……”
袁嬷嬷我奉劝你讲话文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