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用功,不觉就到天光大亮,这日依然晴好,金灿灿的阳光从湛蓝的天幕上投射下来,透过直棂窗,染亮了那袭深晦的袍角。
什么时辰了?晋王张口便问。
已为巳初。扈氏已经不在寝内服侍,答话者成为江迂。
差不多了。晋王这才抛下书卷:让扈氏进来罢。但有无令而闯此间者杀无赦的嘱令显然已经不需重申。
留下这句话,少年大步迈入里间,手覆一侧石壁,微一用力,触动机括,闪身入内,江迂在后默默跟随,手里还举着一盏烛灯,地道里漆黑不见五指,虽然晋王殿下已经熟识那些七弯八拐完全可以摸黑前行,他这个普通人可做不到,必须有一盏明灯照引。
饶是如此,江迂也险些跟不上主人的大步流星,好一番磕磕绊绊气喘吁吁,那一端出口,暗门已经敞开,显然薛陆离已经早有准备摒退闲杂,对于这位盟友的细心谨慎,江迂还是十分认可的,待总算再见光明,江迂才吹熄了烛照,因为一路疾行过于疲惫,只觉胸闷耳鸣,完全是下意识穿过陆离设置暗门的书房,险些闷着头撞在忽然驻足的晋王殿下背上,却仍然踩了一脚殿下的脚跟,被狠狠瞪了一眼,喘息良久之后,江迂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廊庑里,甚至于经过移步抬眸看清不远处的方亭里头,有一女子跽坐着抚琴,这才听清了那颇带着铿锵与肃杀的琴音。
瓦顶遮起的阴凉之外,上昼秋阳显得格外灿烂,这一明一暗对比下,女子的侧面实在难辩,江迂并不能看清那抚琴之人的眉目,心中又是忧虑又是狐疑薛郎明知殿下今日会来面见,缘何会让一个女子在此抚琴?
事实上晋王约好的时间是在午时,陆离并不确定这位会早到。
当然即便晋王早到,也不会造成任何泄密的危险就是了。
蓦然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女子,晋王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可相比老眼昏花的江迂,这位却很快看清女子并非外人,自然不会持续惊疑下去,只不过被这琴音突而震动了心胸,下意识间就顿足倾听而已。
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贺烨确定自己从未听过十一娘抚琴,不过仿佛听贵妃提过一句因为有薛陆离教导,十一娘一手琵琶技艺不俗,却不知这丫头竟然也会瑶琴。
贺烨并不谙长音律,诸多乐器中,他也只会敲两下羯鼓,不过大周皇族历来便有音律课授,纵然贺烨不学无术,基本鉴赏水平还是不缺,他当然能够听出十一娘这曲琴乐非同平凡,完全不似普通闺阁女儿擅长之婉转悠扬却千篇一律,那挑拨按锁之间,悲沉铿锵,内含情绪激扬坚决,又隐忍凄暗。
那样的悲怆,不是春残花流红的红袖伤叹,不是桑青人渐老的绿窗惋惜,无关风花雪月悲欢离合,而有如生死一线如临深渊,他在这里听着,仿佛回到了阿兄崩逝那一晚,他坐在黑沉之中,任由远远的火光映照着面颊,心如死灰般寂静,却想也没想过了断这不堪的人生。
那一晚下定决心,纵然将来奴颜婢膝,也必须争取一线生机。
他想那一晚,当有此曲为伴,也只有此曲,才能演绎那一晚对他贺烨而言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