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中州王畿的这条路比琉玉想象得还要辛苦。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白日休息,入夜赶路,有时行至荒芜山野,趁周遭人烟稀少,更是需要连续两日不眠不休,风雨兼程。
路边随手买的干粮难吃。
不能每日沐浴很痛苦。
穿惯了丝绸的肌肤被粗麻布磨得红痒。
这辈子没吃过的苦头在几日内吃了个遍,琉玉难以想象,在墨麟口中的那个世界,她要在仙家世族的围捕下隐姓埋名躲藏十年。
“……虎春城是拱卫中州的第一座城池,也是守备最森严的城池,结界墙触之则启动全境大阵,所有进出者,无论身份高低,都要接受盘查,易容幻术更是盘查的重中之重。”
舆图在槐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摊开,半蹲在侧的墨麟食指点了点图上城池,抬眸对琉玉道:
“得去找到梦里那个叫燕月娘的人,用她的易容蝉纸,才能混入虎春城。”
只要能进虎春城,他们就能与南宫曜联系上,有南宫曜相助,就能无声无息直取慕容炽项上人头。
琉玉俯身在溪水边洗脸。
冬日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顿时泛起不自然的红。
“你的鬼蛱蝶查得怎么样?”
琉玉也是这一趟才知道,传闻妖鬼墨麟火烧无色城后,带了数十万妖鬼与他们的人族母亲千里迁徙至九幽,但也有一部分人族女子并不愿意远离故土。
有家者尽可归家,而那些无家可归,又寻不到生路的女子,墨麟以“鬼蛱蝶”为名笼络,让她们成为散落在南陆各地的暗探。
明面上她们各有生计,暗地里却会将情报传回九幽。
“燕月娘的那个兄长很有名,她的夫君也不是无名之辈,不难查,就在虎春与玉京之间的一座小城。”
“那还等什么。”琉玉回头,因连日迎着刺骨寒潮御风疾行,未施脂粉的脸干燥得起皮,“我们时间不多了。”
墨麟盯着她的唇角不语。
她的唇像脱水而发皱的花瓣,有龟裂的细小血痕。
连日奔波对琉玉来说苦不堪言,但对墨麟而言,过往那些锦衣玉食大权在握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及这几日的满足。
不用再守一月见她一次的规矩,不会因为立场相悖而处处提防彼此,共同的敌人让他们前所未有的亲近,他看着她在自己怀中安睡到天明,即便疲倦至极,也不舍得阖上眼。
除掉慕容炽和九方氏,神州格局将天翻地覆,阴山氏独占鳌头后,她再无留在九幽的理由。
他恨不得这条路长得永远看不见尽头。
但此刻。
墨麟的视线落在她唇上良久,转身道:
“走吧。”
这一趟入城,两人脚程骤然快了不少,甚至有些太快了,让不怎么习惯长途跋涉的琉玉差点都跟不上,好在他们入城不就便找到了燕月娘如今所在的地方。
琉玉抬头一看门匾。
钟离氏。
“你们是?”
门房打量着这对年轻男女,琉玉微笑道:
“我们自太平城而来,是你们少夫人的旧友,途径此地,特来拜访,可否通传一声?”
在墨麟的描述中,这个名叫燕月娘的女孩子胆识过人,野心勃勃,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能做到许多比她年长十倍的人所做不到的事。
琉玉原本抱着不小的期待。
但亲眼见到她时,却大失所望。
“法器凶煞,我怀胎二月有余,家中已明令禁止我沾染炼器诸事,二位真有需要,可去我夫君的法器铺购置。”
坐在高椅上的女子装束雍容华贵,金簪玉钗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发髻上,墨麟只依稀从她的眉眼间看出梦中那个小姑娘的蛛丝马迹,但在她眼中已看不到半点古灵精怪的神采。
就像一个寻常的内宅妇人。
“你夫君在器炼司任职,虽姓钟离氏,却是旁支中的旁支,要不是突然献上几件颇有巧思的法器,下一代恐怕就要跌出世族门槛。”
墨麟凝望着月娘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是因为你,你嫁给他扶起了他这一支的门庭,你兄长有了你这个身为世族妻子的妹妹,不仅拓宽了人脉,还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仕途从此一飞冲天。”
月娘的眉头微微拢起,她打量着这对年轻男女。
“你们不是来买法器的?”
“当然是。”
一袋金锭砸在了月娘面前的桌案上,墨麟道:
“用玉容蝉纸改出琉璃镜片无法识破的易容蝉纸,能办到吗?”
被金锭砸懵了的月娘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答:
“我小时候倒是有想过类似的改造,不过从未实践过,你从何处听……”
又是一袋金锭落下。
“时间很紧。”
浓眉压着幽深眼瞳,墨麟盯着她。
“加上今天,最多给你两日,做不到,这些我收走,能做到,除了这些金,你还能得到一个离开这里单干的机会,想清楚再回答我。”
月娘只思考了两息。
她张开双臂,将两袋金子抱进自己臂弯,眼神真挚道:
“单干是哪种干法?能等我落胎后养一养再干活吗?”
……现在琉玉相信,眼前这人敢在十岁时就单枪匹马闯到九幽替自己找上司了。
第二日,拿到易容蝉纸的琉玉与墨麟顺利通过虎春城的盘查。
南宫曜所在的王畿已经不远,可惜城内人多眼杂,谨慎起见,他们仍选择步行前往王畿。
“这个燕月娘真挺有本事的,没去过仙道院,连个正经师父都没有,居然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种东西——甚至还拿你给她的金子替我打了一支金剑簪。”
琉玉久处上位,对这些拙劣的讨好兴趣寥寥,只对真正的才华天赋动心。
她瞥了
身旁人一眼:
“等事情了了,此人让给我如何?阴山氏有仙道院,有推荐入灵雍的名额,交给我绝不会浪费这个可塑之才。”
偏头迎上她过于粲然的笑意,墨麟淡声道:
“本就是你的人,何须我来让?”
日后阴山氏摆脱危机,她像梦中那样成为天下共主,会需要燕月娘这样的人来辅佐她。
这下换琉玉不说话了。
“怎么?”墨麟冷睨她,“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点愧疚了?”
被说中心思的琉玉不肯承认,只道:
“跟你客气客气而已,你说得没错,本来就是我的人,我收下天经地义……你还知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来我爹爹教了你不少。”
“还好。”墨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讥意,“你父亲教我的东西,肯定没他教九方彰华的多。”
“……”
琉玉觉得他不辞辛苦跟着这一路,至少有三成动力就是想看九方彰华是怎么死的。
离王畿越近,车架非富即贵,且街巷盘查严谨。
琉玉在心里赞叹了一下他们家对神皋宫的护卫严密,但另一方面,走到这里已没有再让他们蒙混进去的余地。
琉玉揭下了脸上的易容蝉纸,从解封的芥子袋里随手取了三四只剑簪挽发,偏头问墨麟:
“我去南宫府邸见我舅舅,你是同我一起,还是直接进宫?”
墨麟望向金瓦覆雪的巍峨宫阙,眸色淡然:
“你要见你舅舅,要么强闯要么表明身份,南宫府邸若有内奸,必定会向神皋宫传递消息,不能给慕容炽足够的应对时间,所以你我分开行动最快。”
两人站在分岔路口,琉玉凝视他良久。
她道:“你应该知道,若我有心将你和慕容炽一同除掉,你这一去,就是最好的机会。”
有南宫曜镇守的神皋宫,即便是身为大宗师的他也很难全身而退,而南边的阴山氏还可以随时支援,纵然他有通天之能也插翅难飞。
墨麟显然很清楚,但他面上却并无迟疑,只是问:
“你会吗?”
琉玉微笑道:“说不定呢,我可不是你梦里的那个阴山琉玉。”
他如此信任她,不就是将她和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个人视为一体?
她没有陪他看过花灯。
没有学什么魔语替他一统九幽。
她跟十二傩神的关系也远不及梦里那样好。
这一路他时不时就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瞧,当她不清楚他真正在看的人是谁吗?
路口人来人往,风雪飘摇。
他道:
“那就赌一次。”
不管是梦里那个爱意昭彰的她,还是这个从未有一日对他卸下心防的她。
他都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她手中,赌她一次心软。
琉玉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时,神皋宫的宫
门外炁浪冲天,就连地面也微微震颤,亦如她此刻内心。
“——开门开门别睡了舅舅快点起来把神皋宫里所有大阵都给我撤掉!!!”
南宫曜今日休沐,宿醉未醒,被琉玉一脚踹开房门时差点以为自己还没醒酒。
琉玉甚至连停下来跟他细细解释的耐心都没有,将外袍从架子上扯下丢给他,便拽着他往房间外跑。
“别急别急——”
南宫曜骤然被她灌输了一大堆事,一时有些捋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这些是真的,而不是你中什么幻术产生的臆想?更何况这么大的事,我得同你娘商量,这要是出了差池,你娘还不得把我皮扒了?”
其实南宫曜说得也有道理。
如果这整件事都是妖鬼墨麟的设计,为的就是让南宫曜扯下神皋宫的防御,让他能畅通无阻地手刃少帝,篡权夺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