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机傀杖从半空中掷来。
慕容沧并无修为,但这一掷用尽她浑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网从九方彰华手边千钧一发夺下,还想将慕容沧一并救下来。
然而身后却传来方伏藏毫不迟疑地一道抓力,阴山氏还有九方氏的修者几乎在同一时间掉头挤出狭小甬道。
即便如此,当身后响起巨大爆炸声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后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冲击瞬时重伤!
空气重新流通,被冲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呕出一口鲜血。
月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疯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华夺走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月娘扭头一看,方伏藏已经闭上了眼。
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慕婆婆还没出来。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划破手指才意识到:
连方伏藏一个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伤,身为凡人的慕婆婆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向晕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后,月娘立刻从废墟中爬起来,她回头,立刻确认余下生还的阴山氏修者。
“
()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师父,我去抓九方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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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彰华只觉脚腕处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牵绊,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牵机傀杖滚到了月娘脚边。
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捡起来就跑,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撑地而起,矜贵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纯粹的本能驱动着,挥剑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网铺天盖地,将周遭树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却好似失去痛觉,眸色晦暗地紧盯着月娘,玉剑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深渊里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虽修得《仙工开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时便脸色惨白,头晕目眩。
九方彰华就在此刻欲斩落她的头颅。
清冽剑光在一息间幻化出数十道剑痕,如流风回雪,风雅而强势,那剑招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却比远比他娴熟强大,更得雅剑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华瞥见了一截红色衣角。
“师……父……”
阴山泽回过身,朝月娘摊开手掌,浅笑着道:
“交给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红衣青年,头顶诡谲红月照彻玉京,照亮这处暗香缭绕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质的容颜在月影斑驳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这是小姐的父亲。
迟疑片刻,月娘将牵机傀杖交给了他。
拿到傀杖的阴山泽朝琉玉他们所在的方向抬脚走去。
“……师……父……师父!师父!”
九方彰华忽而暴起,阴山泽的剑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潜自爆时他距离太近,五脏六腑都被震伤,此刻一张口,血流如泉涌。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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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抬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
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
() 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出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叹。”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
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摛??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复,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
() 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风暴中,那双绿眸有不可摧折的镇定之力。
“从内部,是否有办法探入?”
月娘从没想过这种办法,但墨麟这么一说,她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特别可以!可就算两个人的意念游丝能够融合,记忆和思维必定会彼此交融,这个邪魔炼成的傀将,意念游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想做什么?”琉玉眼中悬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傀将的意念游丝有什么。
除了前世的记忆,还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识的漫长时光。
二者交融,到底谁吞噬谁,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能预料到。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会变成她在识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他——
无知无觉。
除了保护她的执念以外,什么也剩不下。
“相信我。”
两人皆满身伤痕,他执起琉玉阻拦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为了回来见你,我万敌难侵。”
轻柔的尾音刚刚落下,一阵轰然炁流毫无征兆地推开琉玉。
“墨麟!!!”
在慕容炽和九方彰华错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无量鬼火凝聚成一层盔甲,如流星轰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个人主动被它吞没!
九方彰华气血翻涌,瞠目而视。
他竟然——
为了阴山氏,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