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疑虑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前世从没听说过的巨型傀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一世,是因为这一世的邪魔融合了墨麟的魂魄,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强大实力。
它不仅能作为开启天门封印的“钥匙”,甚至在钟离氏的炼化之下,成了一个强大的武器。
她亲眼看到化身邪魔的墨麟是如何被宙阵之力拖回崖山海底。
也亲眼看到九方氏的人将他从沉眠中强行唤醒,看到钟离氏的老太太将昆吾铁敲进他的头颅,敲进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
还好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还好他已经只会受□□上的痛苦,不会再有精神上的折磨。
但是被绞碎的心脏仍然传来黏腻钝痛,琉玉感觉体内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扼住了她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喉管,要撕扯出愤怒的尖锐的啸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些人丑陋的野心要落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再次相逢时,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奔我而来?
琉玉不自觉地朝那个身影迈出半步。
但下一刻,一切归于黑暗。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一路行来看至此处,的确已经到了终点。
她回过头,看到身后大片黑色的沼泽海。
那是他颠沛流离又一意孤行的一生。
“……小姐。”
远离了那些黑色沼泽——或者说是天外邪魔的魔息之后,月娘的意念游丝终于有了反应。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身后识海中的器体回路,又指着另一头道:
“那边应该就是出口,从那里离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琉玉静静地在此处站了良久。
“走吧。”
戌时三刻,对于外面的钟离氏众人来说,琉玉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在外焦急等待的钟离嶷踱步良久,终于等到沉寂的傀将体内有所反应,意念游丝魂归本体,琉玉抱着怀中的月娘睁开眼。
“怎么样?”钟离嶷上前询问,“可找到了修好此傀将之法?”
钟离嶷急切等着两人的答案,但月娘晕乎乎眼神都对不上焦,而琉玉根本就没看他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浸没于月光下的巨型傀将身上。
他身上还嵌着钟离氏的昆吾铁。
只要昆吾铁还在他的身上,他就永远会是钟离氏的囚徒。
琉玉扶着月娘的肩头收拢几分,接收到暗示的月娘晕头转向地开口:
“能修,肯定能修,器体内受损的回路……我都记下来了,只是不是现在立刻修,修肯定是能修的……”
魔息污染了月娘的意念游丝,她境界不够,在里面待的时间又太长,因此刚按照琉玉教她的话说完,就哇地一声吐在了钟离嶷的脚边。
人群里传来
慌乱避闪声。
钟离嶷狼狈后退几步,还是被秽物溅到了靴子,欲要发作,却又想到月娘方才的话,将脾气生生忍了下来。
“……那就好。”
他正要拂袖离开,清理身上污秽,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淡淡的嗓音:
“郎主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钟离嶷停下脚步。
应承下来的事,他倒也没有赖账的打算,召人取来了钟离氏的鱼鳞图集,从中圈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让人拿给琉玉看。
“钟离氏金口玉言,绝不赖账,待月姑娘修好这只傀将,必将这座城池赠予即墨氏。”
琉玉垂眸无言地看着他所圈城池。
的确出手阔绰。
可惜,月娘绝不可能替他们修好它了。
从识海内出来之前,琉玉就已经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月娘。
不论它的身份,只谈它的力量,琉玉也绝对不能任由它落在钟离氏的手中。
一个融合了大宗师魂魄的邪魔之躯,被昆吾铁限制了力量仍然有如此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彻底被这两家利用,大晁必遭一场浩劫。
据说钟离氏的老太太病重,所以暂时无暇修理这只傀将。
但这只傀将只要被送回钟离氏,就随时有被修好的可能性,她必须在这之前就盗走这只傀将。
如此庞然大物,想要盗走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月娘进入钟离氏的计划有可能会付之东流,即墨氏也会和钟离氏彻底撕破脸,而申屠氏又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与钟离氏分割……
“那就一言为定。”
琉玉抬起头,方才凝沉的眉眼仿佛只是钟离嶷的错觉,她眼含轻盈笑意,望着月娘道:
“我与郎主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月娘懵懵地点点头。
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琉玉在女使的带领下离开钟离氏的府邸。
不管有多难。
她绝不能让为了救她而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前世墨麟,再被这两家当做挥向她的武器。
琉玉不怕应对强敌,但她知道,如果他手中的刀朝她挥来,他会比她先一步感到痛苦。
要怎么做呢?
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
要怎么才能阻止前世的墨麟被他们利用,要怎么才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将它顺利地从钟离氏的手里救出来?
快想啊。
你不是自诩聪明,不是最年轻的灵雍魁首吗?
明明已经重生了一次,为什么还是束手无策?为什么还是只能将它留在那里,看着它被人驱策,连一点死后的安宁都得不到?
弃车独行的琉玉已经走得离钟离氏府邸足够远。
她浸在竹林筛落的月光中,看到了前方竹坞外的一撇橘红色灯影。
那道幽绿色的身影静静候在门扉边,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那样站在与她咫尺之隔的距离,长久地等待着
她。
“琉玉?你怎么自己走……”
话未说完,墨麟就见她突然小跑而来。
他没料到这样的举动,但手臂已经先一步张开,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灯盏歪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她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墨麟不得不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肩背,似乎才能回应她这样热烈又强硬的拥抱。
墨麟瞳中浮现错愕神色,又觉得受宠若惊。
她鲜少这样用力地拥抱他,这和平日缠绵的、温情的拥抱都不同。
……就好像在拥抱一个被她无比珍重的宝物。
墨麟的心微微陷落。
手掌轻轻地摩挲她的后颈与脊背,他的肩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嵌进怀抱里。
“是……舍不得将月娘送出去?”
不明所以的墨麟正猜测着,忽而浑身一僵。
肩膀的地方有温热的湿润感。
深邃幽绿的眼眸凝沉几分,他缓缓扶着琉玉的肩,垂首捧住她小巧濡湿的脸庞。
矜贵美丽的少女双眸水雾潋滟,眼尾和鼻尖更是红得可怜。
她望着他,眼泪一滴接一滴扑簌落下。
墨麟只在血境洄游中见过她如此模样。
那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次,此后她日子虽过得艰难,也偶尔在无人处落泪,但她的泪水也充满杀气腾腾的生命力,擦拭眼泪的力道又狠又凶猛。
他不知道她还会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但他知道,她要是再这样望着他落泪,他的整颗心都要跟着她碎了。
“……怎么了?”
墨麟从干涩地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用衣袖小心替她擦拭泪水。
“发生什么事了?琉玉,可以告诉我吗?”
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她胸口,寻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她闭了闭眼,泣不成声:
“墨麟……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
如果喜欢她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那她宁愿他从没遇见她,从来就不喜欢她。
晚风吹动悬在门上的几盏琉璃灯,倒映在她泪光潋滟的杏子眸中,墨麟握住她肩膀的手指在那一刻收拢了几分。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这么残忍的话了,可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气来。
因为她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看上去像是碎裂的黑瓷,裂缝锋利,刺得她先落下泪来。
“不好。”
他固执地否定,咬字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