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洛水之畔的小院内。
慕苍水轻哼着民间小调,布满茧疤的手指穿针引线,打成一个小小的结。
她抬眸,望着专心看书的月娘,眉目和蔼道:
“好了,还有别的地方要补吗?”
月娘抬起袖子,看着没有半分修补痕迹的袖口,小小地哇了一声。
“慕婆婆你的绣工真好,一点看不出补过,比我师父缝的蜈蚣好看多了。”
立在屋檐上的身影回头白了月娘一眼。
方伏藏握着玉简道:
“山魈传了消息,龙兑城双方已经交战,并且,城南十里外,出现了阴山氏的家徽——虽说有支援很好,但是这个支援,是能出现的吗?”
他们现在顶的可是即墨氏的壳子,能公然与阴山氏联手?
慕苍水将散落桌上的针线井然有序地收好,眉宇沉稳得像一片湖。
“谁说他们是来支援的?”
方伏藏愣了一下,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看慕苍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
今日阴山氏会派人前来这件事,连他都不清楚,但这位慕婆婆却毫无意外之色。
小姐对她,似乎格外信任。
“月娘,”方伏藏盯着正从慕苍水手里接过荔枝的小姑娘,“你看书又不是用手看,自己一边看一边剥,多剥几个,怎么能劳烦人家慕婆婆。”
月娘腮帮鼓鼓,眼珠一转就明白她师父的意思了。
“我来剥我来剥,我最会剥荔枝了!婆婆是要替小姐排忧解难的,这等小事不用婆婆动手!”
月娘一把就把那碟荔枝扒拉到自己怀里,慕苍水迎上小姑娘机灵又可爱的小表情,抿唇笑了笑。
“那婆婆替月娘翻书。”
“嗯嗯,”月娘又想起了什么,“婆婆,小姐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慕苍水眉宇淡然,明明是个炁海未开的凡人,但她一开口,就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尊主与尊后联手,定能无往不利。”
与此同时,龙兑城外。
漫天扬着风沙走石,周遭无数炁流相撞,荡开一阵阵余波,训练有素的铁骑在混乱中仍能听命于乌止的调令,以五十之数抗住了申屠氏修者的进攻。
城楼上,申屠驰审视着眼前这个祭出六条触肢的妖鬼。
腰腹处的伤口浸透了他的衣袍,洇成更深的黑色,鲜红色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淌,但除了面色略显苍白,这个妖鬼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他微垂眼帘,浓黑的眸沉静如深潭。
“这就是你的全力了吗?”
申屠驰眯着眼,有些怀疑:“你若还有保留,我下次出手,就是取你性命之时了。”
玄衣妖鬼眸色寂寂。
一开口,那冷
然如冰的嗓音透着讥意:
“过了数十招,申屠氏的九境修者连敌人的底细都摸不透吗?”
他几番试探,确认此人的实力约莫也就在八境左右。
但申屠驰在战场上饮血百年的本能又在血液里叫嚣,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妖鬼时刻保持警惕,仿佛稍有疏忽,就会被对方扑上前来咬断喉管。
申屠驰指腹抹了一下脖颈上的血痕。
“难怪能攀上世族之女,有点本事。”
申屠驰动了惜才之心,忍不住劝:
“但即墨氏再怎么没落,也不可能真把一个妖鬼当夫君,她不过是身边无人可用,拢着你给她当打手而已,待即墨氏起势后,她自当会与更门当户对的世族结契成婚,男子汉大丈夫,当做驰骋天地的雄鹰,而非供人驱策的犬马,不如投奔我申屠氏——”
“然后像你们一样,给钟离氏和九方氏当狗吗?”
这话刺耳得叫人眉头一拧。
下方与乌止并肩的山魈甩出一记弯刀割喉,对墨麟的态度并不意外。
除了与尊后相处时显得和缓几分,哪怕是在无色城时,尊主也是妖鬼里骨头最硬,脾气最烈的那一个,他若真会对世族有好脸色,当年狝狩场看守手中的鞭子,也就不必费得那么勤了。
“不服这话?”
气息因伤痛而沉重,但墨麟那双淡漠阴郁的眼珠却如水洗的曜石般清明。
“那怎么不动手?是不是你们背后的主人勒紧了你们的狗链子,让你们先等等,因为他们还没决定好这口肉到底是赏你们,还是不赏,所以哪怕你现在对我已起杀心,也只能叼着你的狗盆子等着主人示下?”
一连串的讥讽令申屠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刚才捅了你一剑也没听你吭一声,看来真是被踩了痛脚,才激得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申屠驰目光凌冽,倒也不避讳:
“不错,阴山氏的人就在十里外,即将加入争夺龙兑城的混战,龙兑城地势险要,乃妖鬼长城一带关隘,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申屠氏和你们即墨氏都是个威胁——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们今日恐怕必须得联手。”
对面那浑身是血,肌肤冷白的妖鬼却抬了抬下颌,似是在笑,但眼眸冰冷幽深,没有半分笑意。
“这可不由我决定。”
申屠驰凝眸:“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我们若不联起手来,待会儿阴山氏的人马一到,必将我们所有人踏成肉泥。”
阴山氏来的人可是南宫曜。
虽然南宫曜已多年未出王畿,没人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偏远小城,但他能被南宫镜安排去王畿常年守卫帝主,足见其实力。
但那妖鬼仍然冷淡吐字:
“没有家主的命令,我不会与你联手。”
这都生死关头了,申屠驰没见过这么轴的,一边取玉简一边骂:
“有病!我们当狗是被迫的,我看你小子是自愿的!”
墨麟冷冷扯了扯唇角,无动于衷。
申屠驰:【劝过了,他们不肯反水,必须得即墨瑰示下】
宅邸内的九方彰华缓缓扣上玉简。
还有五里。
阴山氏虽没找到他们暗杀阴山岐的证据,但内部已经基本断定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所为,这一次会突然派兵加入乱局,不只是看重了龙兑城的地势,更重要的,恐怕是报阴山岐之仇。
但也或许有别的可能。
在九方少庚凝重焦急的注视中,九方彰华缓缓抬眸,乌黑瞳仁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身影。
“清谈之道,不过纸上谈兵,雕虫小技,以即墨小姐之才,或许下一局就是彰败了。”
他沉静如水的嗓音缓缓淌过众人的耳。
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阴山氏奔袭而来的意思,倒让围观世族有些怀疑所收到消息的真实性。
若非一切都尽在琉玉掌握之中,恐怕她也要被九方彰华的神态所迷惑。
少时阴山泽曾携家人泛海出游,九方彰华也在其中,行至途中,却不想遇海中精怪,阴山泽一人与之交战,虽占上风,却顾不上几个年幼的孩子,就连琉玉都以为他们当时性命垂危。
唯有九方彰华在风起浪涌中不动声色。
琉玉还以为他是对阴山泽有信心,事后询问,他才道:
——独我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生死面前,亦不会泄露半分情绪,这个人看似温润平和,但从小到大,没人能看穿他的心事。
琉玉也顺势道:
“你赢了,龙兑城任凭你们处置,我们走。”
说着琉玉就要起身,身后三人一头雾水,不敢相信琉玉就这么放弃了。
“即墨小姐留步。”
身后传来青年的挽留声,琉玉弯了弯唇角,回过头却露出略带警惕的神色。
“这也不满意?莫非长公子今日是要赶尽杀绝?”
九方彰华静静审视她的模样。
若是演的,那她的演技真是很好很好。
“彰说过,不会对太平城出手,请即墨小姐安心,而且——现下情况有变,即墨小姐若是看一眼玉简便知,光禄勋南宫曜率檀氏部曲百人而来,他们都是阴山氏的家臣,目标正是龙兑城。”
“龙兑城北靠妖鬼长城,南视巨鹿山脉,同时也是三江汇聚的枢纽,实乃战略要地,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们几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琉玉的目光在玉简上扫过,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夸张神色,而是平静反问:
“妖鬼长城一带,申屠氏与你们抱团,雄踞一方,我若与阴山氏联手,不是恰好同你们分庭抗礼?”
九方彰华道:“即墨氏占了阴山氏的太平城,彰不知,即墨小姐想如何与他们联手?将太平城再拱手让回去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出戏火候也差不多了。
琉玉做出被说服的样子,沉思良久后,终于同意了九方彰华联手对抗南宫曜的提议。
事实上,这本就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当日琉玉与阴山氏的族老们通讯,那时她将即墨氏的计划全盘托出之后,族老们就给她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若想要让即墨氏成为阴山氏金蝉脱壳的后手,就必须让世人将这二者绝对分割。
琉玉的脸或是身形,都不是被识破的关键。
最关键的永远是利益。
必须要让即墨氏明面上和阴山氏对立起来,甚至作为敌人对峙,才能根本上洗清嫌疑。
所以,夺取太平城和龙兑城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就是必须有阴山氏的人出面,加入争夺,再由即墨氏来阻止,九方家的人做为旁观者目睹。
这个计划,才算圆满。
“联手可以,丑话得先说在前头。”琉玉切入正题,“龙兑城相里氏归我,同时,龙兑城城主的任免权由我做主,任何世族不得插手。”
这不就等于要整个龙兑城了吗?真是不装了啊。
在座的众世族暗自痛骂,目光落在九方彰华身上。
“相里氏可以归你,但任免权不行。”
龙兑城之前的赋税,三分归相里氏,七分归九方家,如果城主任免权给了即墨氏,九方家便彻底丢了这七分赋税。
少庚回到家中,难逃重罚。
琉玉瞥了眼神色不安的九方少庚。
她松口:“我拿《仙农全书》灵草卷跟你们换,如何?”
九方彰华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道:“再加仙谷卷。”
“不行,”琉玉果断拒绝,“可以再加百花卷,其他的,没得谈。”
灵草和百花所涉不过钱财,仙谷乃粮草之本,虽然就算拿到了仙谷卷,还要善于农道的修者配合才能种出,但九方家肯下功夫,不愁找不到人才。
这个要是给了九方家,就是给这个坐拥兵马的大将军送去了无穷无尽的粮草。
那还斗什么斗,她趁早认输算了。
九方彰华的指尖轻敲桌面,看出了琉玉态度的坚决。
她会主动提出《仙农全书》交换,其实是意外之喜,但就这么交出龙兑城,仍然令他颇有些不甘心。
若非南宫曜逼得太紧……此事绝不会就这样结束。
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