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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1 / 2)

簪缨心中兀跳,眼底炙起一簇凉焰,旋即又灭。

沈阶见女郎依旧沉吟不语,无奈何,将出门前与母亲的那番对话和盘托出,语气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摆在明面上。当今时世,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业,难比登天。当然,依那些高阀世家的心意,恨不得世上寒人个个都安分守己供其驱役,偏不巧,小人生来骨头就比旁人硬二两,耐不住一世劳苦,咽不下糟食糠饭。今识女君魄力,愿附骥尾,追随女君从事。

“既为女君谋,自当事事以女君为先。至于小人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语可解君疑:大司马。”

簪缨先听他提及稻梁谋、功名谋、天下谋事,在心中暗暗点头,想他阿母也不失为一位睿智的慈母;又听他慨慨之言,却是胸中早有不平沟壑;忽听他提及大司马,簪缨目光微微一动。

便听沈阶接着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已知其中有内情,却依旧允让小人献丑,质问周氏与傅氏揭开真相,大司马,容才。

“大司马既洞若观火,又岂容有人欺瞒女君,阶又岂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请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么女君。”

簪缨面色澹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男子,慢慢思虑道:“话说在头里,先家君追封为国公,我依旧是商籍,且也不准备再入士籍。我与东宫母子之间说到底是私怨,我是无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个功名,是南辕北辙。”

沈阶很平静,“路只能选一条,小人已经选定。”

簪缨抚摸狼颈的那只手掌微蜷,“真想跟着我?”

沈阶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声息吐得很轻。

主择卿客,卿也择主。有这一答,再问便多余了。

簪缨看了他两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软下去一点,嗓音不再故意紧绷,“以后别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阶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强而不息兮,蹈玉阶之峣峥。簪缨近日恰读到过这句辞,道声好,“我记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顿好家里,愿来府上住也好。”

沈阶心头大石落定,同时轻轻一顿,“女郎不问策?”

簪缨笑道:“先生急于卖策否?”

沈阶会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缨等他离开了,方悄悄松开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团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转嗒嗒的一团。

簪缨轻吐一口气,心道,应算撑住了吧?

门阑外的阿芜,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着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看他个子高挑,又见他面容轻稚,在心里默默推测这人及冠了没有。

胡思间见他向外走来,迎着朝阳的双瞳好似印进了两个

浑圆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头怦跳,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

却是簪缨忽想起一事,对着沈阶后背道:“此事莫让大司马知晓。”

沈阶诧异地回头,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对付东宫之事,犹豫了一瞬,应诺。

他迟迟地走到门廊处,将要迈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转身走了回去,无奈道:

“女郎,私以为,大司马是知道的。”

簪缨蓦然定住。

这下不仅是手心,连她后背一瞬都沁出汗来,脱口道:“不可能。”

“……女郎对大司马公有何误解?”沈阶耐心地解释,“大司马坐镇中军,正奇之法令北朝闻声侧目,调十万以上兵将如臂使指。于今同住一府之内,不离女郎左右,对此,怎会一无所察?”

……

沈阶去后良久,簪缨发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里的那个念头太过冒险,所以虽恨极庾氏,也一直将此事压在心里,连杜掌柜都没敢告诉,更别说是小舅舅。

她总觉得,一旦被小舅舅晓得了,他要么会二话不说地接过手,不许她再沾手,要么会训斥她胆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将口风瞒得很紧。

沈阶的那句话,那日她依稀也听徐先生说过——难道她当真不了解小舅舅吗?

难道小舅舅早已经察觉了,却忍得住不说她?

簪缨扭着眉心纠结,俨然稚子气,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从容。

想来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园找到林参将问一问,大司马的病势好些没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惊扰到大司马。

“哦、还有,上次给郗娘娘做云糕团子的糯米粉,石蜜霜应是还有剩的,姊姊为我备着。”

吩咐完两事,她无意间低头,与狼的眼神对个正着。

这头活了一把高龄的老狼仿佛通灵,一对熠眸竟似玩味。

簪缨当即在它被汗濡软的地方撸了一把,“怎么了?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许看我。”

这日傍晚时分,簪缨精心做了四样小食,装进蝙蝠纹红木食盒里,亲自拎去麾扇园。

通报进去时,卫觎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缨小心地走进屋子,外头炎气未消,满屋烛火笼着四鼎炭火,扑面的热。

她看见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来。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在他手边就近的地方,轻声细问:“小舅舅你好些了吗?”

卫觎深浓的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足有半刻,声音蔫里带着轻溺,“出息了,进门还学会通报了。”

他在揶揄她瞎客气,可簪缨这会儿不敢不客气。她瞅瞅小舅舅,从他的脸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嗫嚅着,掀开食盒的盖子。

“这是我做的糕点,小舅舅尝尝。”

卫觎视线下瞥,“你亲手做的?”

簪缨在他旁边的小胡床坐下,酝酿着引出话题的切入口,乖乖

点头。

“甜吗?”

簪缨又点头。

——“小时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许她多吃……”

——“小时候傅郎君曾扎过一个纸风筝给小娘子,小娘子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娘不喜,纵许崔娘子踩坏了,小娘子捧着破碎的纸鸢伤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状,娘娘训斥小娘子不可玩物丧志……”

——“小娘子从傅家老宅带回几本成忠公的旧书,皇后娘娘见了,没过几天书便没了,换成四书女诫……”

卫觎在袖内搓了搓指腹上的茧,很轻地拈起一块,放进口中。

身边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声音,“好吃吗?”

卫觎控制着呼吸没转头,他从未如此慢地嚼咽过一样食物,全部吃净,方道:“好吃。以后别做了。”

簪缨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小舅舅是心疼她亲自动手劳累。

想从前她给宫里那家子做了那么些年糕点汤水,他们只会夸她蕙质兰心,手艺精进,还说什么吃着比御膳房的味道还好,哄得她心头美滋滋,天两头地往小厨房钻。

轻贱不值钱。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会说这种貌似不近人情的话。

她自然不会再那样傻了,只是没道理别人都吃过,小舅舅还没尝过她的手艺。

听他如此说,她颇为认同地点头,“不做了,有这费事功夫,我多看两页账簿也好。小舅舅若爱吃,唐记下头甘来铺子的点心味道一流,我带给小舅舅。”

卫觎神色略微转霁,忽而窗下烛苗微闪,一声闷雷滚过天际。

他目光紧缩看向簪缨。

却见她浑若无事地收拾着食盖,手腕稳当,还琢磨着自己的那点小九九,轻睇视线试探道:“小舅舅,白天有个人来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吗?”

看着那张浑若未曾受过伤害的恬美脸庞,卫觎一腔气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声炽哑。

白天那帮狗东西说,她小时候最怕雷声,庾灵鸿故意将她留在漆黑的寝室里,不点灯烛,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动不敢动,缩在床角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庾灵鸿再派人找太子进去点上灯。太子疑惑问起殿中为何无人,庾氏却说是小孩子闹脾气不要人陪,以此,一点一滴养出她对太子的依恋。

卫觎忽然觉得,把他们跺成肉泥还是太轻。

祸首庾氏,又该如何处置,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簪缨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样子和平素不同,更颓淡一些,对他问出的奇怪之言也未当真,回以莞尔:“我不是小孩子啦,哪里还怕。”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雪亮的闪电划下屋檐。

在雷声响起之前,卫觎霍然以双指挑落肩头的墨毛裘领,长身而起,双手捂住她双耳。

长裘坠地,迅雷及时掩耳,未惊动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将娇女大半个身子揽持入怀。

似擒敌,又像相拥。

簪缨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里,没被雷声吓到,却被他滚热的掌心烫到似的,惊道:

“小舅舅的烧怎么还没退?”

声音出口自己却听不到,卫觎将她捂得严实。

他目光清凉如水,静静看着一颦一惊皆生动活泼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从小将她带在身边,她会长成什么样儿。

“那年我打算带你走,有个人对我说,你的事不归我管。”

那个人问他,小孩子娇气稚嫩,他要怎么养她?若他从军,是否要带着阿缨从此颠沛流离?皇室忌惮他带走唐家遗孤,天南地北搜寻他,待阿缨懂事了,是否要日日为他担惊受怕?比起这样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里过安逸日子,为何不可?

“阿奴,我错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话。”

他会在每个雨夜为她捂耳。

他会保护她什么都不必害怕地长大。

簪缨只看见他线条冶丽的薄唇一张一合。

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卫觎放下手,雷声已过,天色阴沉将夜。

簪缨一脸担忧地反手扶住他,隔着一层挺括的衣料,手心儿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热气,愁眉愈拢,“舅舅,你方才说什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得不巧,你快进去歇一歇吧。”

卫觎避了避头,躲开不知何来的一缕香,手指在她腕上轻搭,道句:“不妨事,习惯了。”

而后唤进林锐,叫他撤下炭火打开窗子。

林锐进来一见地上大氅和将军的眸色,怔愣一瞬,心惊似裂:两天发作!

徐军师知道只怕要揪断胡子,葛神医来了是要骂人的!

卫觎淡道:“去。”

林锐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